自扎营之处往城东面的旷野而去,不多远就瞧见了一片片的耕田。
李清月漫步而行,便见这梁州地界上的地广人稀,在旷野之中愈发明显。
若说南郑城中还有人声灯火,在今夜无月的天穹之下,城外便真是四处黢黑。
她早将身上的累赘衣裙换成了跟随卓云习武所用的劲装,直接寻了个地方跳下了田地。
“公主……”
“嘘,小点声。”李清月回头警告,“我们是来偷偷考察的,有点自觉好不好?”
方才出声提醒的卢照邻:“……”
公主在前几日还说,他若有心要朝着文学家的方向发展,总该走南闯北,领略各地的风土人情,就如这山南道的民风民俗。
可若真要让他记载南郑是何种样子,他怕是要写出一句“已乘晚来兴,还踏一春田”了。
说出去谁信啊,这大半夜的,公主身先士卒,偷偷造访梁州老农的田地。
想归这样想,眼见唐璿和阿史那卓云已是脚步稳健地跟了上去,生怕落后太多,便要找寻不见公主的踪影,卢照邻也拎着手中的提灯追了上去。
没走几步,就见小公主已在一处青苗旁蹲了下来,还在嘀嘀咕咕着什么。
“之前在远处看着,还觉得此地草木青青,近看起来……”
若是光线明亮的话,众人大概不难看到李清月的眉头拧起了一瞬。
饶是她觉得自己算不会种田的那种,只在穿越前参加过几次下乡支教,顺带见识过一点农耕;她也很清楚在方今这个时代要谈农作物高产简直是在耍流氓——
她都觉得这田地里的麦苗长得好生磕碜。
按说自汉代就已有种植农书,到了北朝时期,还有一本农学著作《齐民要术》,在国子监藏书的地方她就曾经看到过,可这田地之间,何止是不按区田划分,没有翻土深耕的痕迹,还几乎没在田间寻到沤肥的踪影!
说是刀耕火种的天生天养真是一点不错。
倒是这田地的肥力和湿润程度堪称优越,或许正是因为没有过度开垦的缘故。
也不知道到底是应该庆幸于此事,还是应该说,这也是一种悲哀。
她起身继续朝前走去,“走!换几块田看看,这里有多少种农作物。”
唐代已非汉末与南北朝的小冰河期,这一点上,在李淳风为李治解释洪涝灾害由来的时候就提到过。
若论气候优势,汉中甚至还比关中更强。
并不是因为她先随从上任的官员一并翻越了秦岭,感到过山中寒凉,而确实是汉中地界上的温度更高。
可摸黑在田垄上走出了不短的距离,让李清月这两条腿都有点走累了,也只瞧见零星的杂类作物。
而且,她也并不难发现,越是距离南郑远的地方,田间的作物也就越显稀疏。
“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连田中的杂草也不清理一下。”卢照邻已累得在田边直接坐了下来,随手一拔,便是些在清明雨季之后疯长的蔓草落在手中。
“你今日不是听到他说了吗?”李清月也懒得站着,干脆同样在此地坐了下来。
她伸手朝着周遭指去。
“你看,梁州人口若平摊到全境,约莫五百亩地上才只有一个人。以一人之力,能耕耘得动这么多地吗?”
卢照邻摇了摇头。
就算按照大唐田令划定的赋田数额,一个成年男丁也只分到百亩田地而已。
五百亩地……刨除掉荒地也绝没可能照看得过来!
“还不可能人人都致力于农耕。”李清月有些惆怅地算道,“总会有人是坐享其成的,有人要经商贩售,还得有人选择就学读书。这就让能从事耕作之人更少了。”
但并不是说,有这样多的田,就真能让人按照这样的标准去种了。
比起让此地人人有田可耕耘,最后的结果更有可能是,耕牛和上好的农具都被掌握在了少数人的手中,以便让他们能开垦、养护好更大范围的田地。
至于其余生活在梁州地界上的百姓,谁还去管他们要如何度日呢。
也难怪比起耕作,更多人宁可选择危险的矿石开采工作。
因为只有这等门路,才是能够让人吃饱饭的。
从赵六口中轻描淡写说出的“本地人才知道这习惯”,真有逾越千斤之重。
但凡梁州都督能有贾敦颐那位洛州刺史的治政手段,早就应当对这等风气抓一抓了。
可惜——
“虽然能够理解,在斗争失败后被遣送到这等地方,封地钱粮多寡也已改变不了局面,自然无心督办此地事务。可想想此地条件如此之优渥,本是贯通南北的命脉,却成了今日这个样子,还是让人……”
好生痛心又遗憾。
长安为天子治下,就算出于面子工程也会对农田进行一番整饬,户部也会尽心于关中亩产与赋税事宜。
洛阳为水路漕运汇聚之地,就算在农事上稍有耽搁,也能依托于各地均摊,现在又有了贾敦实这个继承兄长精神的长官。
梁州却已有接连多任刺史都督不做实务了,还和关中隔着秦岭,以至于成了她今日所见的模样。
该怪谁呢?
首先要怪的,自然是当地长官。
她没看到此间的情况也就算了,现在既然看到了,还有梁州子民的陈辞和她在田间走访所见,有些决定就不难做出了。
梁王李忠没这个本事将这一片土地给管理妥当,那不如将这块地方交给她来办!
正好她在益州还有些事情要办,若能在有段宝元执掌益州都督府的情况下,再有一人将汉中给重新发展起来,对于阿娘日后的掌权有利无害。
不过,她不能直接杀回长安去和李治说,“你大儿子疯了,在梁州不好好办事,把那地方给我吧。”
若真如此的话,李治得先觉得她疯了!
现在这个偷偷前往蜀中寻访名医的操作已很出格,那么有些事情就要徐徐图之。
当然,下手还是要快的,若不然,等长孙无忌一倒台,想要举报李忠的人绝对少不了。
她是要分第一碗肉,不是要等别人都收拾得只剩下残羹冷炙了,才来这里掘个土坑。
所以,她得讲究一下行动的方法。
当段宝元将前往城中所见的种种再度汇报给她后,李清月想了想,心中有了盘算。
在第二日车队启程,从梁州往利州方向行去的时候,被召上车来的唐璿忽然听到李清月问道:“休璟,你想不想做官?我是说……梁州的官。”
“我?”唐璿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诧异。
他从不掩饰自己有出人头地的想法,若非如此他也不必冒险加入屯营。
但他就算想过在公主身边能借助皇后殿下的权力,以便在制举选官之中得到好名次,或者直接被指派补官,也没想到是在这梁州境内。
不过,有昨夜公主亲自行游田间,唐璿不会觉得这是自己要被公主“流放”出去,免得在面前碍眼,而是她意图对李忠在梁州的势力取而代之。
唐璿甚至有一种直觉,以李忠这种行事方式,再有朝堂上紧锣密鼓的权力交替,李忠不可能在此地多久了。
比起取代李忠,公主更像是要在此地扎下一根属于她的钉子,直到将其完全归并入自己的名下。
这当然不是一位如此年幼的小公主应当谋划的事情。
可唐璿已见过她的不少特殊之处,比起再觉一次惊骇,还不如说,是他此刻行将大干一番事业的激动情绪更占上风。
若非公主的可用之人不多,这个职务应当落不到他的头上。
唐璿尝试着镇定下心神,朝着李清月问道:“公主打算让我担任什么官职?”
李清月语气笃定:“梁州户曹。”
梁州为上州,户曹为从七品下阶,对于唐璿的履历和年龄来说是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就算没有安定公主的这层背景也能说得通。
她已随即说了下去:“你曾经担任过我的侍从并不重要,我会在为你争取这个官职的同时,也让阿娘帮忙抹除相关记录。”
“届时对于梁王李忠来说,你是曾经在吴王府任职过的典签,在屯营之中混够了资历,这才得到外派的资格,对他来说是安全的。”
“但你不是去给他办事的,恰恰相反,我要你以户曹的身份搜集梁王李忠的谋逆记录,在必要的时候将其上报。到时候,你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也就代表着你能拿到多大的官职。”
李清月凝视着唐璿那张乍看起来敦厚、却暗藏着几分野心的脸,缓缓开口,“这个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两年。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李忠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唐璿但凡不是个傻子,就不可能选择对她的命令阳奉阴违,转投李忠。
而户曹官职虽然不大,两年之后却必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唐璿连忙应道:“都按公主的意思办。”
“帮我研墨。”李清月抬了抬下巴。
她虽然瞧不见自己方才和唐璿对话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但她觉得自己跟着阿娘耳濡目染,怎么都应该多几分威风霸气了。
就是年纪小了点。
但这不重要。
年纪小才能有更多的成长时间。
她执笔在纸上写下了希望母亲给唐璿争取梁州户曹的事情,以及她在梁州地界上的见闻。
最后用她很快会抵达利州境内,“瞻仰”母亲留下的足迹做了个结尾,稍微展现一下她卖乖的态度。
将信写到一半的时候,她又想起自己漏了一句话,朝着唐璿吩咐道:“户曹这个职务主民事,你应该也知道我让你从这个职务切入是什么意思。”
唐璿从容答道:“我不会等到梁王倒台才开始熟悉梁州事务。”
很好,这就把路走宽了嘛。
她写完了信后,又趁着夜间无人留意的时候,从身边的护卫中分出了两人,让他们去洛阳送信。
掐指一算时间,她的第一封信,好像应该也到洛阳了……吧。
李清月之前气定神闲的状态顿时垮塌。
她这个先斩后奏的决定做出来是很痛快,一想到阿娘可能会有的表情,她又忍不住捂着脸,在没人的车厢里打了个滚。
不要担心不要担心。
阿娘是要干大事的人,一定不会怪罪于她的。
不过,不怪罪和没受到惊吓,那可是两码事啊!
……
洛阳宫因天子摆驾回返长安,比起两个月前冷清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