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把老骨头可吃不消这个啊。
好在那孩童像是看出了她的顾虑,随即答道:“船已在岷江之上了,请先生随我等骑行一段就可登船,顺江北上前往看诊之地。”
听李清月这么说,孙思邈放心了不少。这也同他早先的其中一条猜测相符了。
要知道,顺岷江而上便是白岸城、黑水堡等地,陇右羌人入蜀地后大多聚居在此。
他虽然甚少与对方打交道,以至于也无法判断出那女侍卫到底是羌人还是突厥人,但对方既有延请的礼数,又有十万火急的理由,他随同对方走一趟也无妨。
在给刘神威留下了消息,又抄起了外出问诊的药箱后,孙思邈跟着她们走出了院子。
他出门便见,或许是因为马蹄声的缘故,村中已有不少人察觉到了此地的动静,朝着这边围拢了过来。
可来客身份非同一般,就像那胡人女子隐有拔刀出手的意思,另一头的侍从也不像是个好相与之辈,他们又大多只是站在远处观望。
李清月的目光朝着周边环视一圈,心中安定了不少。她若非先的摆出了个同为剑南道住民的样子,只怕早先遭到一番盘问了。
而现在嘛,倒不如将这场戏彻底演完。
已被抱到了马上的女童居高临下,明明年岁不大,却很有一番凶悍之风,厉声朝着周遭喝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为了救人远来求医的吗?”
像是唯恐这些人还要阻拦,她又补上了一句:“闪开,耽误了人命,有……有你们好看的!”
这话说得挺狠!但孙思邈觉得,自己只要耳朵没出什么问题的话都不难听出,她这话说得极不熟练,好像头一次以这等方式来威胁人。
在场围观的几人既多见南蛮做派,又怎么会瞧不出,她这分明是着急之下的色厉内荏,想着对方求医问药或许也有些不容易,各自让开了一条道路。
两匹骏马当即从这条让开的路中窜了出去,直往东阳以西的岷江方向而去。
不过目送着这四人双骑离开的背影,又忽然有人意识到了什么,开口问道:“糟了,若是孙神医被接走之后就不回来了怎么办?”
“……他徒弟还在此地,应当不至于吧?”
“那也说不准啊,”还是有人担心道:“你们有人认得那两匹马的来历吗?这可明显不是我们益州骏马。”
益州的马没有那么高壮,比起方才的那两匹可要差得太远了。
倘若他们的猜测没有出错的话,能有那等风姿的骏马,必定有些青海骢的血脉。
这么一算的话,剑南道能有这等本事的便不多了。
可惜他们大概从一开始就猜错了方向。
而两匹骏马已如电光疾驰,载着四人抵达了江边。
马还未停下,孙思邈就远远瞧见,在那江上确实停靠着一艘大船,光是站在船头船尾的船夫就有六七人之多,果然是要在接到人后以最快的速度将人送去病患所在之地的样子。
再想想方才自那孩子口中说出的患者病因,孙思邈知道,现在确实是十万火急的时候,片刻都耽搁不起!
他甚至没等李清月在前,以主人家的身份将他给请上去,他就已自己跳上了船。
李清月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诓骗于对方的负疚感,但想到她又不是打算将人直接在这等情形下掳掠带走,一路送到洛阳去,这点负罪感又顿时被她抛在了脑后。
她转头朝着船夫吩咐道:“开船!”
这艘停泊在江边的大船当即离岸启航。
孙思邈自船舱之中朝外看去,就见大船行驶的速度果然不慢,连带着船外景物的倒退也很是快速。
可惜不知道,那个落马之人还能不能赶上他们……
“孙神医,我可以进来吗?”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船舱外传来了那个孩子的声音。
孙思邈琢磨着,这应当是她要交代一番病人具体落马的情形,也好免于在抵达了那头后再进行一番发问,耽搁救治的时间,便回了个“请进”。
但当船舱房门被推开后,孙思邈却不由瞳孔一缩。
只因这走进来的五岁女童身上早不见了那件沾染了血与黄沙的衣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齐整华贵的衣衫!
同样有变的,是她方才那心急如焚的状态,已变成了此刻的气定神闲。
孙思邈下意识地往窗外一看,便见这船并未保持着原本的急速前行,而是停在了江中。
这可真是好大一出变化!
又哪里还是方才急于求医的样子!
他若见到了这样异常的表现还猜不出来这其中有诈,那么他也早不能活到这么多年了。
偏偏在之前,就因为对方还只是一个孩子的缘故,让他下意识地降低了戒备之心,将其中的有些异常都给忽略了过去,就成了此刻受制于人的情况。
更让他忍不住暗赞了对方一声的,是这孩子完全无视了他此刻的抗拒,已像是没事发生一般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孙思邈也这才发现,在这桌案上居然还有一壶才烧开不久的水,分明是对于他能够被快速请上船,有着绝对的自信。
照这么看,还真有一番待客的礼数。
“请孙神医不要介意于我等的失礼。”李清月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等并没有要将您挟持而走的意思,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的交谈空间罢了。”
孙思邈沉声质疑:“既只是要一个交谈空间,为何不能在我那寒舍之中?”
李清月摇了摇头,“一来,那里并不安静。二来,我猜我若是直接登门陈说,您必定觉得我还只是个孩童,不会将我要说的话放在心上。三来……”
“这个见面的方式还是我在抵达益州之后才想到的,您就当我是在古事典范中寻到的方法吧。”
这三个理由被她说得无比顺当,以至于孙思邈险些都要觉得她这确实是情有苦衷,而不是开门诈骗。
但他还是先板着个脸,决定再听听对方的说辞,“何为效仿古事。”
李清月坦然一笑,“我既来蜀中,自然听闻蜀汉旧事,昔年诸葛孔明曾为荆州牧刘表之子刘琦问策,刘琦请诸葛孔明同上高楼,宴饮之间令人去梯,此为话出于你我之口,再无旁人听闻之意。”
虽然她也不知道,这都只二人知道了为什么还能往史书上记,但她如今和孙思邈同在江中大船之上,与这高楼无梯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我今日也有问题相询于神医,恐怕您不敢回答,只能用这招上屋抽梯之策了。若您还觉心中不快的话,这杯茶水就当我向您请罪所用了。”
她话音刚落,便一本正经地将面前的杯子递到了孙思邈的面前。
孙思邈下意识地将其接了过去。
可忽然之间他的动作又停住了片刻。
他接触药材多年,凭借着近乎本能的感知,哪怕不需看到那杯中物,也能闻出来。现在看了个清楚,果见里面泡着的乃是忍冬,薄荷和枸杞。
这三味药材泡水的作用……
哦,降火的。
至于降的是谁的火,好像也不需要多问了。
孙思邈:“……”
绝了,这是谁家养出来的孩子?
第61章
可惜身在洛阳的武媚娘和身在长安的李治不能及时获知到孙思邈的这出遭遇, 来认领一下李清月的所作所为了。
以至于孙思邈只能在喝下了那杯名义上降火赔罪茶水后朝着李清月问道:“那么足下想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问题是什么,现在应该可以说了?”
他自认自己行医多年,上至王侯将相, 下至黎民百姓,见过的人可能比面前这孩子吃过的饭都要多,偏偏就被以这种神奇的方式诓骗到了此地, 还得觉得对方颇有礼貌。
怎么没有礼貌呢?
为了支开他的弟子,只将他一个人请来出诊, 她甚至在登门之前,先让人送来了那样一头野猪。
——仔细想来, 那也确实不可能是周边村民送出来的东西。
再有, 她虽然是上门来“绑人”的,也还规规矩矩地等到了他给其余病人看诊完毕,这才交代来意。
此刻二人相对而坐, 对方赔礼也赔了,还将这上屋抽梯的用典也给明明白白地摆在了面前, 好一出有礼有节。
这么一来,跟她生气还显得自己这个年长者不够有风度, 毕竟她的年龄只怕还没他的零头。
孙思邈甚至生出了几分恍惚之感。
四周江水泱泱,困居其间,仿佛并非身在俗世之间,但薄荷的提神醒脑又足以让人意识到,他并没有在做梦。
他甚至下一刻就瞧见了一个应该梦不出来的场景, 这年纪不过才五岁上下的小孩从袖中摸出了一只鱼袋放在了桌上, 开口便道:“先介绍一下我自己吧, 我姓李,我阿耶给我的封号是——安定公主。”
姓李?李唐皇室的李!
孙思邈心中一震。
他曾经面见过唐太宗, 如今坐在天子位置上的李治也曾经和他打过照面,按说他也不必对于见到皇室子弟有什么异常反应,但他从未想过,会有一位如此年幼的公主跑到蜀地来找人。
找的还只是他这样的一个医者。
不错,医者的地位确实是自隋朝就有了显著的提升。
那时光是在读的太医署弟子都有一百多人,到了李唐,虽是在生员数量上有所减少,但也更趋于精细栽培。
各州也已陆续有了医疗部门,以满足州境内的治疗。
可即便如此,对于能识字的人来说,医者这个位置自然是远不如去做官的。
哪怕只是做个胥吏,只能算是个流外官,距离入流品阶遥遥无期,也要比医者风光。
谁曾听过一位皇室公主亲自来偏远之地寻一个医者的?
这位公主还没给他以起身行礼的机会,就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刘琦上屋抽梯,是为从诸葛先生处获知自己的生路,我自先生处则想知道另外一个问题。”
孙思邈:“公主但说便是。”
李清月抬眸,目光炯然,“先生觉得,天下百姓的求医归宿是哪里呢?或者,您觉得以您一己之力能救助多少人呢?”
这是两个不太容易回答的问题。
孙思邈也很难在听到这两个问题的第一时间就给出答案。
他必须先承认,李清月方才所说的有一句话是没错的。
若没有方才的那一出骗人上船行为,而是在他孙思邈的医庐之中问出这个问题,他十之八九会当对方在模仿大人的话鹦鹉学舌。
可有了这近乎于“不骗不相识”的一出,他却必须认真审视这个问题了。
他缓缓开口:“行游各州期间欲向我学习的,均可称为弟子,合计四十余人,可惜已有小半数过世在我前面。剩下的人里,有两人最有可能继承我的真传,但若将尚能坚持行医的全部算上,还有二十人。”
李清月追问:“那如先生一般不计进项,不问贫富,一视同仁看诊的,又有几个呢?”
孙思邈有一瞬的沉默,还是选择了作答:“十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