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抵达益州都督府就任这个长史位置后,段宝元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刚被贬官的高履行根本不想跟他交接。
益州都督府总领八州事务之余,还要额外监察两个都督府。
当然了,这两个都督府又各自下辖数州。
合计一算,二十多个州!
别看川蜀境内的各州面积都不大,但既然是独立的“州”,也就有着独立的州府和整套管辖体系。
益州都督府长史到任,各州文书必定陆续汇总到他的面前。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
各州悬而未决的当地纠纷合计还有百余起,统计的人口名录和情况概述也有几十卷之多,更不用说是种种需要都督府长史签字敲章的文书了。
还有一件要命的事情,就是这川蜀地界上因南蛮众多的缘故,在姓名上也就……不太遵照中原的规矩。
段宝元他记不住啊!
他已经能够预料到自己的未来了。
别看他现在还看起来有几分福态,恐怕等到李清月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得瘦一圈了。
也只能看看,能不能尽快从邻近的州府官员里提拔出几个能干实事的,帮他分摊一点政务了。
他一边唏嘘于自己的“历练”真是要磨掉一层皮,一边也没忘记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
安定公主这个小祖宗还没送走呢。
李清月能以这等方式将孙思邈给邀约到湖中,又将他说服一并北上,确实让段宝元感到很是惊喜。
这意味着他原本预想中可能出现的冲突并没有发生,将潜在的危险都给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但很显然,若按照公主的计划,这件事还未曾结束。
所以他也还得继续操劳。
果听李清月已继续开了口,“先不管喜鹊到来是不是吉兆了,我想先问段长史一个问题,自你抵达益州到如今的几日之间,你觉得你要坐稳这个位置,是应当取强硬政策还是怀柔。”
段宝元没有犹豫:“往后如何姑且不论,起码现在,一定是怀柔。”
高履行这个前任长史在此地所做的事情,是段宝元最先关注的。
他确信,若是将其总结起来,就是“善政”二字。
这也是段宝元效仿的方向。
起码在五年内,大唐都不可能从北方边境上腾出余力来收拾川蜀这头的豪强,所以为政的长官只要能在此地不做错事,不恃强权,联结各方关系就足够了。
段宝元甚至有些怀疑,他会被派遣到此地来,还因为他赶巧长了一张相当面善的脸。
至于等到站稳了脚跟之后要如何做,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情了,更要看陛下的态度。
所以他现在这么说倒是没错。
李清月点了点头:“那么我有一项计划,想劳驾段长史看看是否可行。”
她话音刚落,就将几张纸推到了段宝元的面前。
他低头看去,只见上面用端端正正且有点幼稚的字迹写着,【以落实益州都督府医疗制度为怀柔策的可行分析】。
段宝元眼皮一跳。
好一份正式的文书!
但他转念一想,安定公主自己就早熟,接受的还是刘仁轨对她的教育,身边的唐璿、卢照邻均不是简单人物,近来又结识了孙思邈,会提出这等想法,也在情理之中,他便接着看了下去。
在文书之中,安定公主为他分析道,高士廉和高履行父子是两代官员接替,在此地造成的影响力不小,若要得过且过度日,肯定是比不过的。
更麻烦的是,同样是走怀柔仁政的策略,有一些事他也不方便直接去做。
比如说修缮水利设施。
这一项上的投入太大,一旦在某个环节没能配合妥当,他可能就要有过无功了。
段宝元看到这里,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和他所想的并无差别。
下一段更是切中了他在翻阅卷宗之时的想法——
他也不能效仿洛州那边举办水陆法会。
一来,没有相应的形象工程和宗教可以给他效仿,二来,这种事情同样是劳师动众且开销巨大。
他能做的,应当还是一件基础的利民之事,以便让周边各州知道,他这位新长史已然上任,打算在此地与众人和睦往来。
综上分析之下,李清月给他选定了这个落脚点。
那就是医!
除却长安有太医署、尚药局和药藏局外,归属于“上州”门类的州府中,部分也拥有医署机构。
由博士和助教负责主要的医疗救治,学生则一边向前面二者学习,一边在州境内巡查治疗。
但能执行起来这一点的“上州”,反正不包括他们目前所在的益州。
所以段宝元完全有凭据去做这件事。
而以李清月看来,他能做的事起码有三件。
第一,在他所督辖的各州各县中,将《本草》、《百一集验方》、《金匮要略》、《千金要方》四书各自抄录,以备查阅之用。
第二,将孙思邈弟子刘神威礼聘为益州医署博士。由他先带出一批能用于应急诊疗的弟子。
当然,这个益州医署博士的人选可以按照半年为期限进行轮换,也可以避免主持之人学艺不精带来麻烦。
孙思邈自己都说了,得到他真传,还能有高尚医德的弟子足足有十二人。那在益州州府为其开出礼聘薪资,又是意在救民的情况下,这些人应该不介意来轮换一下的。
李清月指着这两条又补充道:“这两者应该足以弥补掉孙神医本人暂时不在东阳县居住的影响了。”
段宝元追问:“若如此的话,公主打算如何交代孙神医本人的去向?”
李清月其实也清楚,她偷偷入蜀这件事情,等到人都回去了之后肯定是瞒不住的。
那也好,既然是要给她、给阿娘一起刷名声,就不必介意在有些事情上再多添一些笔墨!
她果断答道:“就说神医在为那羌人豪强诊疗完毕后,折返回东阳县的路上途径成都,正好遇上了为皇后求医的安定公主和才来上任的益州长史。经由公主的诚恳请求,孙神医决定先往洛阳看诊,但又放心不下益州的病患,因此说服了益州长史在医疗上费心劳神。”
李清月越说越顺,“咦,这好像还能算是一出借势呢。”
上一次在洛州,她们借的是贾敦颐的势,这一次则是孙思邈。
段宝元呆愣地琢磨了一番李清月话中的意思,发觉真如她所说的那样,竟是还能给他这个益州长史脸上贴金。
他连忙朝着那文书的下一条看去,就见那同样是一条很有可行性的策略。
她说,天下各州其实都有采药制药的专员,但事情办得都不大好。
以益州为例,因为此地没开办医署的缘故,本应当留于州中取用的部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剩下的部分本该用于上贡给朝廷,也就是用于太医署的备药,却总以路途不便为由少有送达。
按照李清月的意思是,这部分完全可以改动发扬一番。
要知道,在孙思邈的《千金要方》之中,可是有相当一部分玉石部和本草部的药材,就生长在那益州山谷之中!
这里完全可以作为一个药材基地。
倘若一时半刻之间,因益州的田地还被把持在豪强手中,川蜀人口又不足,难以在田地耕作上做出长足的进度,倒不如先试试收拢此地的药材。
先由益州官府对草药进行收购,而后将这部分草药运送到洛阳,为洛阳行将筹办的医疗事业添砖加瓦。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李清月说道:“这还能算是为一部分益州百姓提供了营生手段。”
“归结下来,你要做的就只是开医署、传医书、收药材而已。”
“而且——”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药材往来于益州和洛阳之间,还能随时将此地遇到的麻烦上报于中央,对你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吧?”
段宝元几乎不需要多加思考就能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
当然是!
身在益州都督府这种地方,最怕的还真不是和当地交流不畅,而是只能单打独斗作战。
像是上一任长史怎么说也是迎娶了公主的驸马,在身份上就和寻常官员有些区别,可段宝元就没有这个优势了。
现在借助着这条采购药材的通道,将此地和洛阳之间的联系打通,他若真遇到了什么麻烦,还能来得及求援!
光是这一点,就值得他将这个医疗制度给彻底建立起来。
也正如公主所说,如此一来,无论是因为他给百姓额外提供了一批工作岗位,还是因为他救治了当地百姓的性命,都能让他尽快融入此间。
这其中的开销,因为药材的采购能自洛阳拿到,便起码削减了一半。
剩下的部分,他若还不能凭借自己本事拿到的话,那他还当什么官啊。
趁早回家躺着算了!
他一把将那几页纸全给抱到了胸前,如获至宝,“公主所说计划当然可行,我就按此法来办了。”
这么一看,孙思邈这位神医是真好用啊,人都要去洛阳了,还能在益州地界上继续发挥余热。
光是冲着这一点,段宝元就觉得,他得把孙思邈的弟子给供起来。
不不不,应该说,他要对孙思邈的弟子以礼相待,然后将孙思邈给供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想把安定公主也给供起来。
李清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那奇奇怪怪的眼神,眉头一挑,“你在琢磨什么事情?”
段宝元连忙板正了脸色:“……我在想,应该在何时将此消息公布出去。”
他这会儿已将被卷宗淹没的无措感完全丢在了脑后,只剩下了大办一场的动力。
李清月无奈,“你总得等到我们那套说辞之中,神医医治那位坠马的病人回来,才能有《孙神医劝谏段长史》这出戏码吧?”
他着什么急啊。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李清月补充道,“孙神医的弟子是不是愿意留在蜀中,并没有被询问过,这件事就劳烦段长史去说了。”
一来,李清月并不希望再让更多人知道她的特殊之处,就不必多跟那个被她骗去送野猪的神医弟子说话了。
二来,这到底是段宝元在益州的政绩,她再多插手也有些不便。
起码在关中那头,她最多也就担负着一个孝顺的名义,也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