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见着露西塔,忽然凝住,对着她愣了很久。
那神色太复杂,少经世事的露西塔很少能看懂,于是在片刻的卡顿和疑虑之后,就当作没看到:“您好?”
这一声仿佛什么开关,女人从胸腔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倚在了靠背上。
露西塔没有做声,等着女人开口。
女人张了张嘴,却半晌都没有发出声音。
她似乎调试了半晌,嘴唇上下碰了几下,最后终于调试好了,发出古怪的一个词音:“……你、好。”
这声问候的语调起伏有些模仿露西塔的意味。
露西塔心中涌起一个荒诞的猜测。
她一边接过话头继续打听:“请问这是什么地方?”另一边,她拨开了精神宇宙的一个缝隙,站在原地从缝隙中窥探精神宇宙的情况。
果不其然,在精神宇宙中,这是一片密集的星河。
所有的星星都停止了转动,宇宙中漂浮的星尘落满了这些星球,好像沉寂了许多年、未曾一变的废墟。
只有一颗星星依然在缓慢地转动着,那颗星星看起来无比庞大,转动的速率比正常的心智体有明显的凝滞和缓慢,像一颗衰老冗余的齿轮。
她的精神触角缓缓凑近。
这颗心智体即使看起来非常庞大,是有许多冗杂的心念组成的,但凑近感受才能发现,它已经很衰老了。
它的茧壳变得脆弱,以至于不断外溢的精神波动比常人要强烈得多。
但仔细辨别,露西塔的触角所及之处,尽是灰暗和绝望。
在这片似乎被时间遗忘的精神宇宙里,它的持续转动像是一个奇迹。
露西塔的问题抛出去,静默着等了好一会儿,女人才艰难地组织好一段语言:“这里是……芬黎帝国,圣城埃尔纽……伊里斯大将军的宅院。”
终于到露西塔熟悉的知识点了。
芬黎帝国的历史要追溯到两百年前了。
这个帝国以月亮为名,曾统一大陆,维持了一百年前的强盛统治,最后在末年衰微时被三家诸侯分食,形成了斯普林、垦丁和伊顿三个王国。
埃尔纽是她们的圣城,最强盛的时候立都于此,甚至胆敢以“永恒”为这座圣城命名。
至于伊里斯,一位赫赫有名的帝国将军,生前身后,无数人为她立书作传,露西塔对这个名字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将军伊里斯活跃的时间大约在帝国立国之初,最强盛的时期,她身上的光环叠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却因为与国王的互相猜忌而死于一杯预料之外的鸩酒。
那么,这个时代,应该在大约三百年前。
怪不得她的心智体庞大驳杂得异于常人,原来已经聚集了三百年的心念。
露西塔的猜测得以验证。
她是个被困在这里的、活生生的人。
虽然不知为何这里的时间静止了,她却好端端地清醒着,但无疑她已经在这个寂静的地方被关了太久,以至于她的语言系统都开始退化,最后只能说出几个破碎而艰难的词句。
这次轮到女人发问了:“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进来,这里?”
“我也不知道。”露西塔略过第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诚实道:“我只是听见了一声杯子摔碎的声音,下一秒就掉到这里来了。”
杯子……
女人的目光微垂,从座位上走了下来,往前走了几步。
略过数层向下的台阶,那个破碎的、一半碎片凝滞在空中的酒杯依然静静地悬停在低矮的空中,像是猩红的血液。
是了,太久了,久到她都忘了正常的世界是有重力的,正常的杯子破碎后会落在地上,而不是维持这样的情景维持了三百年。
她对这样的场景习以为常了。
而杯子破碎那年,是什么时候来着?
她又陷入了迷茫的思考。
第86章 腐朽花园04
三百年前,芬黎帝国,圣城埃尔纽,伊里斯城堡。
这一天是伊里斯的小男儿十六岁成年礼的日子,过了这一天,他将正式踏入舞池,成为埃尔纽社交界最美丽的明珠。
伊里斯将军为这个饱受自己宠爱的小男儿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成年晚宴。
那时候的瓦伦蒂娜不关心这些事,也根本不知道有多少王公贵胄参与了这场舞会。年长的期望借此与大将军搭上话,年轻的则开始暗暗打这位伊里斯小兄的主意。
伊里斯家历代的男士都是出了名的美貌,据说以这一代这位小男儿为最。无论是毫无杂色的金发、光洁如雪的皮肤、还是他据说竖琴弹奏一绝的艺术细胞,都使他当之无愧地成为最优秀的恋人和最适合与之孕育后代的选择。
在他挽着母亲的手出场的时候,晚宴的气氛达到了最顶峰。
那时候的瓦伦蒂娜与这些毫无关系,毕竟她只是一个碰巧来府上送定制座钟的钟表匠。
她是整个圣城手艺最好的钟表匠之一,从业数十年,无数王公贵胄都在她这里定制钟表。借着上门送钟表的机会,她这双眼睛见过了无数府邸的后花园,但伊里斯家她还是第一次来。
她很重视这次的机会,为这台钟表付出了许多心血,甚至自己贴钱也要把它打造得尽善尽美。
伊里斯将军是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如果伊里斯少君对她的钟表满意,她或许可以将伊里斯家发展成自己的长期客户,自己的身价又能往上抬不少。假以时日,说不准有机会进入王宫,成为御用钟表匠……
瓦伦蒂娜美滋滋地想着,跟着少君的贴身女仆穿过这座宅邸的后花园,抵达伊里斯少君的书房。
路过宴会大厅时,那些隐隐约约的歌颂声传到她耳朵里,让她不由得有些好奇,想要看上一眼。
那可是“帝国明珠”这样名号下的美人呢……
她当然没有那么做,稳重的瓦伦蒂娜是个合格的生意人,十分懂得谨慎这个道理。
她只是普普通通地将精心制作的小座钟放到了少君的外书房,在女仆的注视下仔细将它调试完成,再谦逊小心地跟着女仆的指引原路返回。
一切都很平常,但问题就出在女仆被一位大厅出来的男仆匆匆叫走之后,本该原路返回的瓦伦蒂娜——她迷路了。
这不能怪她,只能怪那时候天太黑了,距离大厅越远,光线越昏暗,况且伊里斯家的后花园实在太过曲折复杂……
总之,她在那座后花园里转了好一会儿,也没能走出去。
也许是几乎所有的仆人都去大厅和厨房支应了,后花园里一直没见到人,就连想问路也不能。
瓦伦蒂娜借着月光看了一眼自己新研究的连秒针都还没装的半成品腕表,已经晚上八点了。
似乎已经很久都听不到人声,也没有风的流动。
她心里隐隐有点焦躁,于是咬了咬牙,决定循着大厅的亮光找过去。
一切变化在路上就有了端倪。
她早该意识到的,不动如钟的树和花,凝固的湖中涟漪,还有不再飞舞闪烁的萤火虫。
但她似乎下意识忽略了这一切异样,直到她抵达大厅门口的长廊。
这里是瓦伦蒂娜从来没资格踏足的地方,庄严、古雅,随意撞着一个都是顶顶可怕的大人物。
但现在,大人物们仿佛雕塑一样凝固在原地,脸上的笑靥诡异地凝滞着,叫瓦伦蒂娜心里发毛。
她打着哆嗦往前走。
推开大厅的门,所有的一切都像静止的默片。
那些舞池里停驻在空中的飞扬的裙摆,叫她终于不能再继续欺骗自己的感官。
完了,瓦伦蒂娜,你一定在做梦。
她欲哭无泪,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瓦伦蒂娜再也没能出去。
那些她从前好奇的、憧憬的,不敢抬眼去看的一切,此时都像雕塑一样摆在这里,由她尽情欣赏。
金黄的古老座钟,她一直想拆解学习的远古手艺;名贵的窖藏葡萄酒,把她的身家全卖了也不得一瓶;传说中传了三代王室的“风蔷薇”,一枚粉钻石胸针,大剌剌地别在皇室王男的的衣领上。
还有她曾好奇过一瞬的帝国明珠——
在最开始确实是摄人的夺目,但一座静止的雕塑欣赏久了也不过如此。
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她伸手也不能触碰到任何实物。
瓦伦蒂娜在最开始的慌乱、恐惧中度过了不知多久,静止的时间是不知疲惫的。
渐渐地,她终于开始冷静下来,寻求逃离的办法。
她开始检查这座庭园。
首先发现的第一点是:她被关在了这座庭园里面,无法外出。
自庭园围绕着的一圈缠满蔷薇和藤蔓的铁栅栏为分界,不知名的空气墙阻挡在那里,阻拦了她的道路。
这里变成了一座独立的空间,犹如困在浅滩上的贝壳,这个认知让她更焦躁了。
即使庭园的面积很大,但时间被困远不如空间上被困给人的束缚感更强烈。
作为在浅滩上被困得明明白白的笼中鸟,瓦伦蒂娜很是颓丧了一段时间,才慢慢振作起来,仔细地搜查这块地方。
慢慢来吧——她安慰自己,反正不必吃喝,也不会衰老,那么自己还有无尽的时间来离开这里。
因为时间充裕,她的搜查也极为仔细,就连墙壁的花纹她都要凑近观察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玄机。
这是最笨的办法,但她一直忍着搜了很久,越搜越慢。
不知是该说细心和毅力值得惊叹,还是她在恐惧搜查完毕后令人绝望的结果。
但这么搜下去,还真给她搜到一点东西。
那座伊里斯少君里的座钟,她来这里的原因,静静地摆在书房的书桌上,秒针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一直顽强地走着。
瓦伦蒂娜无比珍惜地将它捧起来,喜极而泣。
她以为这是她成功逃离的开端,但在那之后,她的搜索和各种办法再也没有任何进展。
这种沉寂一直持续了不知多久,那时候她已经没有心力去计时了,只知道抱着那个“滴答滴答”的座钟发呆。
第二次转机是时间的暂时波动。
那时她正躺在大厅中间看永恒不变的月亮,忽地听到了嘈杂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