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靠着辛弃疾的名字就判定他能成事,这叫我如何不眼红?”张宪有些幽怨:“连将军都拒绝不了‘弃疾’,我怎么能拒绝得了?”
说着说着,张宪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显然十分心动:“将军你看啊,大汉传奇和南宋传奇,两人都是千里奔袭、以少胜多,若我改个名,说不定也能成个传奇呢!”
岳飞:……
“将军,你说话啊。”张宪被岳飞盯得毛骨悚然。
“我刚才笃信辛弃疾能胜,不是因为他的名字。”岳飞有种想捏眉心的冲动,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解释:“辛弃疾虽一腔怒火,但他并非莽撞行事,而是谋定后动。”
“你没发现他去路和来路都择山路而行?他自幼生活在山东,遍历当地山川河流,想必对那里的地形非常熟悉。我看天幕的地图,济州东南有峄山,山势连绵,便于隐藏,这对于摆脱金兵极为有利,可见辛弃疾行事深谋远虑,胆大心细!”
“此外,辛弃疾抓完张安国,可他并没有急着撤退,而是在济州军营里纵横来回。若是旁的人来看,必定会以为这是辛弃疾少年脾气,得意忘形,其实不然。”
“济州军营里的汉人军士大多曾是耿京部下,他们虽然跟着张安国投降金国,但仅仅归顺了几日,又与金兵住在同个大营,定然人心不齐。辛弃疾纵马来回,实则是在动摇汉军军心——你没发现他撤退时,还有近万名士兵跟随在他身后?”
张宪目瞪口呆:“竟然如此?!”
旁人只看到表面,好似只是少年郎靠着一时冲动侥幸取胜。但如岳飞等人,却看到了辛弃疾这颗璞玉之彩:“有如此能人南归,实属我大宋之幸!”
【辛弃疾以五十骑在五万敌军中轻松缚其主帅,犹如古史中赞叹的“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在当时和后世都被誉为传奇。生擒张安国后,他一路渴不暇饮,饥不暇食,渡河南归,直奔建康。张安国最终被公开处斩,大快人心。】
【辛弃疾这一次机智勇敢的行动,在南宋广为传颂,引起极大轰动。当时的大学问家、《容斋随笔》作者洪迈,专门为辛弃疾作《稼轩记》,对他的这段传奇大书特书。】
【他写道:齐虏巧负国,赤手领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如挟狡兔,束马衔枚,间关西奏淮,至通昼夜不粒食。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叹息。
这段话的意思非常简单:张安国背叛国家,辛弃疾赤手空拳率领五十骑将他从五万人中捆绑回来,好像撬开岩石逮住狡兔般轻而易举。他束马衔枚,辗转从淮西南下,一天一夜粒米未进。其声势雄壮慷慨,不仅让怯懦的人感到鼓舞,就连皇帝赵构都对他也赞叹不已。】
【这是辛弃疾一生最骄傲和欣慰的事情。在南归后,他常常回忆起当年抗金杀虏的壮举,对自己年轻时的英雄壮举充满自豪:“追念景物无穷,叹年少胸襟,忒煞英雄”。(《金菊对芙蓉·重阳》)“当年众鸟看孤鹗。意飘然横空直把,曹吞刘攫。”(《贺新郎·韩仲止判院山中见访,席上用前韵》)】
【在辛弃疾的晚年,他被免去所有官职,闲赋在家。一日有客来访,两人慷慨将地谈论建功立业。想起青年时的英雄壮举,辛弃疾当即挥笔写下《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一词。】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汉箭朝飞金仆姑……”这首词完整描写了辛弃疾在1161年的所有经历:抗金起义时,他高举义旗,率领上万人与金兵奋战;活捉张安国后,他一路与敌人周旋对抗,还同金朝猛将徒单思碌激烈战斗……每每回味起往日的峥嵘岁月,辛弃疾永远都会为之血脉贲张。】
「金地·五国城」
屋里没有点蜡烛,赵桓看不太清,但这是柔嘉的要求。
柔嘉本就是半盲,她对赵桓说,烛光太过刺眼,晃得她眼睛生疼,请求阿爹熄了那些火烛。赵桓不是个会照顾他人想法的人,但他这次却破天荒地痛快答应。这不仅是因为柔嘉为他带来了密信内容,更是因为在烛光下,与他对坐的女儿那双眼睛实在诡异得恐怖,尤其是直勾勾看着他的时候,赵桓总觉得自己脊背发凉。
赵桓不想看到柔嘉的双眼,所以他当即示意屋内的侍女们去剪掉火烛。火烛一灭,屋内顿时光线昏暗。所有的亮光来自于半开的窗户,那是众人为了看天幕特意留下的口子,只是北地的天气实在不好,刚才窗外还是灿烂晴日,此刻却风起云涌,天色莫名阴沉。
“唉!”宋钦宗赵桓重重叹气。
在所有汉人都为辛弃疾感到欢欣鼓舞之时,赵桓却相当反常地眉头紧锁。他望着天幕上辛弃疾的眼神极为恐怖,不像是在看抗金英雄,倒像是在看杀父仇人。
“阿爹为何叹气?”柔嘉端坐桌前,她的面容隐匿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平和。
“还不是因为辛弃疾!”赵桓暴躁地低吼:“那阳痿的废物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有岳飞韩世忠不说,这几十年后竟然还能弄到个天生将才的辛弃疾!”
赵桓望着天幕上辛弃疾意气风发的面容,越想越恨,越想越气,眉目逐渐扭曲:“赵构……赵构!凭什么朕在这里受苦受难,你却能在南地享福!真是老天不开眼,你这个昏君就该去死,凭什么能有岳飞,凭什么能有辛弃疾……”
说着说着,赵桓如同走火入魔一般,刚才勉强压下去的邪恶念头再次喷薄而出:凭什么赵构能在南边享福?他赵桓得不到的,赵构也别想有!大家一起死吧!所有宋人都给朕陪葬!
可要如何灭亡南宋?
——想要灭亡南宋,首先就要助金人解决那些难缠的将领。
根据信里内容所述,岳飞正在和完颜兀术开战,恐怕短时间内死不了。赵桓只能帮助金人换个将领下手……比如,换个还在襁褓中的将领下手!
“1140年初夏,辛弃疾出生于金人占领下的山东济南……金人占领下的山东……”
赵桓回忆着天幕所言,他的眼神逐渐阴沉。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赵桓突然起身走到窗前,盯着辛弃疾的面容诡异地惋叹:“可惜,可惜……这辛弃疾为何不能早生个几十年?倘若他是朕的将军,朕必定会……”
“李宰相不好吗?”柔嘉平静地打断了赵桓。
李纲不好吗?李若水不好吗?那些为北宋战死,誓死护卫钦宗尊严的将领不好吗?就算让岳飞和辛弃疾都早生几十年,难道在他赵桓的领导下,他们能有机会一展身手吗?赵桓!你真的认为自己做的比赵构好吗?
柔嘉很少忤逆赵桓。赵桓一愣,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回头打量柔嘉:
柔嘉穿着一身隆重得有些过分的宫裙,甚至还佩着一条华贵显目的霞帔。在北宋,霞帔是一种命妇礼服,只有身份高贵的女性在极为特殊的场合才能佩戴。柔嘉身上这的这条霞帔是她母后朱氏的遗物,她一直将它珍藏箱底,今日怎么会……
赵桓的目光不由在那条血红的霞帔上多停了一会儿:“你今日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柔嘉摸了摸胸前的霞帔,这条霞帔是朱皇后从汴京带过来的,也曾是北宋繁华的证明。织纹细密、颜色艳丽,这条独一无一的霞帔曾代表了一个女人最尊贵的身份。
“柔嘉有些想阿娘了……阿爹想阿娘吗?”柔嘉抬起手,身后的两个侍女默契地为她取下霞帔。她抚摸着霞帔上的花纹,脸上露出了一丝怀念。
赵桓瞪着女儿,似乎想问她在发生么疯。但在柔嘉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望过来时,他却莫名打了个哆嗦。赵桓移开视线,胡乱应付:“嗯、嗯……朕也想。”
赵桓很敷衍,他说完就转头望向窗外天幕,决意不再搭理柔嘉。他一边盘算着要如何把辛弃疾“卖个”高价,一边又对赵构的好命嫉妒不已。
柔嘉盯着赵桓的背影沉默了片刻。她缓缓收回抚摸霞帔的手,挂起一抹冰冷的微笑:“阿爹也想阿娘?那太好了……”她挥了挥手,像是示意侍女们把母亲的霞帔拿去给赵桓睹物思人。
侍女们对视一眼。
她们捧着华丽的血红锦缎,悄无声息地向着赵桓走去……
第52章 【爱国诗】辛弃疾
那条霞帔靠近的的时候,赵桓并非没有知觉。他几乎是立刻就转过了身,怒斥道:“放肆!你们想干什么?!”
不知何时,柔嘉和侍女竟然站到了他的身后。侍女们高高举着手,像是正要把这条霞帔往赵桓身上戴,而柔嘉则面带微笑地望着这一幕。
赵桓怒火上涌,面色逐渐狰狞:“柔嘉,是不是朕把你宠坏了?!”
“阿爹,您是不是想去找郎主?”柔嘉温声细语地问道,像是根本没听出赵桓声音里的惊怒:“其实女儿还有一个秘密刚才忘了告诉阿爹,现在突然想起来了。”
“是什么?和辛弃疾有关?!”赵桓大喜,激动地向前迈了一大步:“快告诉朕!”
柔嘉笑了笑,亲手取过侍女手中的霞帔向前递去:“阿爹想阿娘吗?女儿想阿娘时就会把这条霞帔拿出来看看,每次戴上,就好像阿娘还在身边……阿爹要试试吗?”
柔嘉那双空茫的眼睛像是突然有了焦点,精准地定格在赵桓眉间,配合她唇边一成不变的笑意,竟然有种令人无法逼视的、超脱柔嘉本身年龄的威严和冷凝——就好像朱氏真的回来了似的!
赵桓心情暴躁,他实在不想提那个死了好几年的女人,更不想将亡妻的晦气玩意戴在自己身上,奈何往日顺从的柔嘉今日格外强势,竟也是分毫不退,一副赵桓不戴霞帔她就绝不开口的架势。
父女两人僵持了片刻。
赵桓第一次服软垂眸。他不承认自己是被柔嘉吓到了,他告诉自己,大丈夫能伸能屈,这都是为了从女儿口中套取那个秘密而做出的牺牲。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主动低头,示意柔嘉赶紧结束。
可这一戴,赵桓立刻察觉了不对——霞帔不是这么戴的!
柔嘉一直动作温柔地整理霞帔边缘,确保锦缎牢牢地缠住了赵桓脖颈的每寸皮肤。
可霞帔其实是披在两臂之间、舞之前后的一种飘带。就算戴得高些,也不过是挂在肩膀上,绝不会触碰到脖子。更重要的是,霞帔通常只会松松垂在胸前,怎么可能一层又一层地缠绕在脖子上?
这种戴法,不像是配霞帔,倒像是缠白绫!
“你……”赵桓一惊之下就要伸手去推柔嘉,可他刚有动作,脖颈便骤然一痛。
侍女们一左一右拽着霞帔,分别向两边用力拉扯。柔软的绸缎瞬间紧绷,结实的布料如蟒蛇般紧紧勒住赵桓的脖子,一丝不苟地切断了他的气息。
赵桓剧烈地挣扎起来,他下意识去扯脖颈上的绸缎。他拼命地想要将手指抠进布料和皮肉之间的缝隙,好为自己争夺一寸喘息的余地。奈何柔嘉把霞帔缠了好几层,赵桓每每费劲扯开其中一圈,却只会让其他几层箍得更紧。
视线逐渐变得血红,巨大的光点在眼前飞舞,赵桓很快意识到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他定了定神,随即转手去抢侍女们手中的霞帔飘带。
他踹,他拽……濒死的危机感让赵桓爆发了巨大的力量,几个忍饥挨饿、受尽磋磨的侍女又怎会是他这个男人的对手?不过几息,赵桓就夺过了大半的绸缎,虽然尾端还被侍女们死命攥在手里,但这并不妨碍赵桓有了喘息之机。
“贱、贱人……”
赵桓抬起充血的眼眸,眼里满是杀意。他大口喘息着,沙哑的嗓音如同死神的诅咒:“朕、朕要把你、你们这群贱人碎、碎尸万段!你们都该、该死!”
柔嘉与赵桓对视,表情平静得堪称诡异。
“阿爹,我们早就死了。”
“阿爹,你的女儿柔嘉在十二年前就死了,死的时候只有七岁,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具行尸罢了。”柔嘉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盲眼站在阴影里,如怨鬼,如幽灵……当着赵桓的面,柔嘉轻轻拍了拍手——
屋门骤然被人撞开,一群赵桓并不陌生的女人涌了进来。
柔嘉抬手指向一个面色沧桑、似有四十来岁的妇人:“这是刘才人,她死的时候14岁。”
26岁的刘钥娥上前一步,她伸出一双在浣衣局里泡得皱巴巴的树皮手掌,紧紧握住血红的霞帔,坚定而决绝地向右一扯。
赵桓的气息骤然一滞,眼神瞬间变得惊恐和痛苦。他猛地抓住绸缎,想要故技重施从女人手里抢夺绸缎。但不等他发力,左边突然也传来了巨大的扯力。
“这是姜侍令,她死的时候13岁。”
25岁的姜田田面无波澜,她攥着霞帔的手和她的神情一样,任由赵桓如何挣扎也始终纹丝不动。赵桓的呼吸变得急促而艰难,他不断地张开嘴巴,试图吸入足够的空气,然而,那根绸缎无情地紧紧勒住他的喉咙,阻碍了每一次呼吸的自由。他的指甲在绸缎上划过,留下细微的印记,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撕开这致命的缠绕。
女人们还在前仆后继地上前:
“这是郑夫人,死的时候18岁。”
“这是席内史,死的时候15岁。”
“这是徐尚仪,死的时候14岁。”
……
霞帔两边的拉力越来越大,赵桓的挣扎越来越弱。他的脸庞逐渐变得扭曲,血液涌向他的脸颊,造成一片惨白与赤红的对比。眼球上的血管不断崩裂,痛苦的泪水不自觉地涌现,赵桓踢蹬着,泪水滑过他的面颊。
“为、为什……”
赵桓挣扎着质问。
他不明白,这群女人为什么要杀他?!
如果她们恨他,为何这些年来任劳任怨地照顾他?如果她们恨他,为何这些年来对他的命令逆来顺受?如果她们恨他,这些年她们随时可以动手,为何偏偏择了今日?
“差点忘了告诉阿爹那个秘密。”柔嘉微微一笑,温柔地托住赵桓的脸颊,轻声道:“阿爹,女儿听到金人们说,要把你送去汴京作皇帝。”
赵桓逐渐扩散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想起来了!
天幕曾说过那个完颜兀术的“秘密武器”:“遣天水郡公桓安坐汴京,其礼无有与兄争。如尚悖心,可辅天水郡王,并力破敌。”——怪不得柔嘉一回来就说自己可以回家,原来金人要送自己回汴京作伪帝!
“回、一起……”赵桓拽着霞帔,挣扎着吐字。
他想说,如果他能回到汴京,他也会带她们一起走。既然都能离开这里,为何柔嘉和这群后妃宫女还要杀他?难道她们不想回汴京吗?
“我是宋朝的柔嘉帝姬。”柔嘉站了起来,她素来尊敬赵桓,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直言称“我”:“我的阿爹是宋朝的皇帝,不是汴京的伪帝。我们可以供着宋朝的亡国君,供着金国的重昏侯,却独独不会供一个想要出卖宋将的叛徒。”
“赵桓,你想去找郎主通风报信的那刻起,就是自己踏上了死路。”柔嘉的声音越来越远,赵桓的力气逐渐消磨殆尽。
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逐渐远去,混沌的黑暗慢慢侵蚀了他的视野。他的双腿开始软弱无力,膝盖不停颤抖,再也无法支撑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手指逐渐散开,一根一根从霞帔上滑落,他再也没有力气挣脱那根缠绕着他命运的绸缎……
终于,赵桓的头颅颓然垂落。
没人搭理赵桓的尸首,女人们仔细地抚平霞帔上的皱纹,珍之又重地重新为柔嘉戴好。屋子里站着十数人,却落针可闻。没人问“接下来怎么办”,没人问“被发现怎么办”,所有的女人只是面色平静地站在柔嘉面前,等着公主作出决定——任何决定,都可以。
而柔嘉早已做出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