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是通病了,根据目击者的口述画像,不是只考虑绘画能力强弱。目击者心理的把握,每一次询问的引导性,还有对人体骨骼经络的了解,缺一不可……”
狄昭昭简单说着,这本身就是一门涉及心理学,审问学,人体解剖等等技术的综合性能力。
只有绘画一门技术,当然也可以上任,但遇到难啃一点的硬骨头,就会落入比较尴尬的境地。
案子本就是千变万化的,不同的目击者,不同的凶手,目击时不同的情况,都会让绘制人像的过程困难重重。
为了让仲岳这个技术外行也能听明白,狄昭昭举了两个简单的例子:“比如说凶手一百斤,在一个一百二三十斤的姑娘嘴里,就是人长得瘦,在一个八十斤的姑娘嘴里,就是人长得胖。同样一个体格,在杀猪匠和文弱的教书夫子嘴里,可能会有不小的差距。”
“除了这种认识上的,还有视觉差异、角度差异上的。目击者看到处于狂奔的、静坐的、蹲在路边的凶手,又或者侧看,擦眼而过一看,迎面撞见,斜角看,看到的、描述出来的,也会有许多差异……”
就比如说,看不同角度的马踏飞燕,也都是眼见为实,但描述和感觉会大相径庭。
其实在大多时候,目击者的描述是不可信的,尤其是第一次主观描述,并不是说他们在说谎骗人,而是眼睛本身就会欺骗大脑,同时大脑的记忆力也并不可靠,非常容易被遗忘、混淆。
在大多数时候,画像不可能百分百由目击者口述而来。
而是在目击者的口述下,画像的人,通过自身对面貌的了解、对目击者的询问,对不同人的心理预期等等技术结合之下,在自己脑海中勾勒出的样子。
这也是为什么,画出来之后,会得到目击者摇头说“不像”的原因之一。
并非绘画技术不好,任何一个画像师,对着真人当面画,相似度一定是非常高的。
“听起来有点意思。”仲岳听着听着,倒是真感兴趣了起来,他侧头道:“没想到你在此道竟然有如此深的见解,这么厉害的本事,只有你一个人会,实在是有点可惜了。”
“我们南山府的几个当画师的差役都蛮机灵的,我看大理寺任务还挺重的,要不我送两个来帮帮忙?月俸还是我们南山府出,人给你用,帮忙调教调教?”仲岳目光炯炯。
免费的劳动力谁不爱?
狄昭昭眼睛骤亮:“来多久?总不能我刚教出来就回去了?”
两人为了时间拉锯着,大理寺差役去请的人,也都陆续来到了大理寺。
两人只得停战,先把案子忙完才好。
而在场的破案好手,得知有四起案子的四拨人前来,感觉脑子都有点傻掉了。
一个还能说是运气、巧合,他们也不是没有过。
四个总不能全是运气和巧合吧?哪有那么多傻兔子专门往人家守株待兔的树上撞?
所以面容和人像,这么容易捏吗?
怎么可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次再不能仅仅小半盏茶的时间就平息了,即使不考虑案子难度本身,只考虑龙虎榜,众人也都不约而同起身活动腰肢和身体,顺便无意间靠近狄昭这边。
假装不在意的探头探脑,准备好好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165章
所谓外行看热闹, 内行看门道。
这间衙署公房的人,也有一小撮属于内行了,其余认字迹的、辨真假的、辨指印的、擅长推理的……也都勉强能算半个内行。
即使没做过画像一类的工作, 但在这个行道里耳濡目染久了,自然而然也就比寻常人多懂一些。
但尽管这样,他们讨论的时候还是非常谨慎的。
不敢妄自下结论,而是往自己认识的画像师身边偷偷挪两步,然后若无其事、装作好奇的打听:“这手艺怎么样?”
几名擅长画像的:“……”
他们倒是想说些什么,但想一想狄昭昭在南山府打下的战绩,犹豫、犹豫、再犹豫……
这话在嘴边滚了几个来回,硬是觉得怎么说都不好。
眼瞧着人都来了, 万一要是现在说, 下一秒就被推翻,那一张老脸可往哪里搁?
也有老前辈挥苍蝇一样挥挥手,直截了当:“去去去!”
“这有什么好打听的?画像本来就难, 出错都是很正常的事, 你们一个个又不是不懂?人家才多大, 你们一个个……”
他仗着自己年龄大,辈分高, 几乎是一个个指着鼻子数落过去。
高水平的画像师为什么少?
就在于初期实在是太难了,不像是纯粹的画人像, 可以自己待在家里, 找熟悉的人闷声不响慢慢练。刑侦领域的画像师每画一个人出来, 是要惊动、或劳动正在查这个案子的一群人的。
但凡画得不像,人家出人出力还出钱, 辛辛苦苦在外跑断了腿, 流干了汗, 问干了嘴,结果发现画像压根不像,还不能唠叨抱怨两句?
一次次打击下,又有多少人能挺这个尴尬的时期,在一桩桩案子里领悟学会复合型如此高的能力?
别说学这个了,就告诉你地底下有一箱金子,但深度很深,需要挖十年才能挖出来,也没几个人能坚持挖十年都还不放弃。
被老前辈指着骂过,不少人都摸着鼻子讪讪笑着后退。
老前辈给狄昭昭打了个前期铺垫,又冷哼一声看着眼前的局面,最后对几个画像的人发话道:“找人问问,看能不能把几个卷宗拿来咱们也看看,都趁着受害人辨认的时间好好想想,自己大致会画成什么样,等会儿对比看看,看看自己有没有问题,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于是几名画像的人都拿到了卷宗,相互看了看,再远远看狄昭昭还原出来的人像,都不免犹豫起来。
案子卷宗里确实有人像相关信息,但情况复杂。有的缺得太严重,有的又太过繁冗,甚至还有相互冲突的奇葩情况。
没法亲自询问,只能看笔录,也是旧案的一大难点。光是从一堆笔录里拆分和辨别出有效信息,就是一个不小的任务。
即使是对着狄昭昭捏出的人像看,也有许多细节理解不了,只感觉一阵头疼,好像偶感风寒、身体和脑袋一起发烫。
而这时。
被大理寺请来的四户人家,也还有点懵。
懵懵的被找到,火急火燎的被带来大理寺,路上也没能打听出情况,又一头雾水的看着眼前像是路边泥塑小人玩具的人偶,唯一的不同就是看起来有点真实,丑得真实。
没有路边泥塑摊上的好看。
四户人家家境明显不同,有的身材挺拔,衣服干净得体,有的则有些脏污,身上都是细灰和汗珠,看起来像是在扛大包时匆匆赶过来似的。
但即使家境差异很大,但此刻身上都笼罩着一层虚弱,眼底都透着深深的疲惫。
狄昭昭微微一笑,放缓了语速,温和安抚:“不用紧张,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大理寺参与此次大案要案攻坚会的寺丞狄昭,这次把大家请来,是因为找到了一点线索……”
他娓娓道来,语速不快不慢,让四户人家紧张的情绪都平缓了不少。
不过最重要的,显然不是语速语调之流,而是他道出了自己的名字。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
若不是心中抱有莫大的希望,谁会不辞万里来到京城?
在听到眼前这个官员就是狄昭昭后,四家人呼吸都急促了一些,还有人紧张得下意识抓住家人的手臂,用力得有些微微发颤。
当听到“找到了一点线索”后,心好像一下被狠狠抛到高处,情绪一下直冲天灵。
紧张、忐忑、期待、恐惧……许多汹涌的情绪汇聚在胸腔。
当狄昭昭说出那句“大家看看对眼前这个泥人有没有印象?”
二十多双眼睛,都齐刷刷看过去,迫不及待地想得到好消息,又打心眼里害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狄昭昭没有说这是凶手,再让人认。只说“一点线索”“有没有印象”,就是不想产生一点误导。
许多时候,人脑本就没有那么准确,还有从众心理,任何引导性的、暗示性的话语,都可能会将案件带向另一个方向。
狄昭昭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
他即使看到了人脸的那个,也只还原了50-60%的相似度,这个程度足够辨认人,又不至于超出他实际的捏人像水平。
“老爷,我想起来了!!”
搀扶着一对显得老态的夫妇的管事模样的人,忽然脑子里闪过回忆,眼睛惊得瞪成虎目,不敢置信地指着眼前的泥人:“我见过他!!”
那对夫妇诧异的转头看他,见他表情激动,连忙惊喜泣声问:“你见过?在哪儿见的??”
“我在咱家门口那条街见到的,一个挑担的货郎!!”他语气有些急,“不止我一个人见过,看门的田守,买菜的小桃都见过,还是田守同我说‘咱这条街来了个挑货郎,要买东西方便得很。’”
狄昭昭表情不变,低头侧身同差役,轻声说:“记一下笔录。”
他表情不变,不代表大伙表情还能稳住。
“这明显是踩点!!”
“这是直接逮到凶手了吧?狄昭这本事,都不是名不虚传了,传言是不是有点太谦虚了?”
能在这的人都不是傻子,人家狄昭看卷宗是为了找凶手,捏疑犯面貌的。
天王老子来了!把卷宗看破了!都不可能通过卷宗里的信息,捏出一个受害者家门口曾经出现过的货郎,还是新出现的!!
这点还没想通,就听到外面又传来声音,“我也想起来了!这有点像我远房侄儿身边的得力护卫,大人您哪里来的他的相貌?”
他声音有点颤抖,似乎有点抵触相信真相。
……
当四组人里,有足足三家认出了面前的泥人,偷偷看过来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这是怎么捏出来的?”
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唯一的想法。
狄昭昭简单交代完四件案子的后续,或大理寺跟进、或交还给本地处理,随后就走向衙署公房。
这也是攻坚会的形式之一,案子前后所有工作全部移交,参会者只负责处理和攻破最难且关键的部分。
见狄昭昭要进来,原本起身活动的、腰酸背痛腿抽筋的,瞬间像是吃了太上老君炼制的灵丹妙药,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疼了,腿跑得那叫一个麻溜,嗖的一下就蹿回了自己的位置。
埋头哼哧哼哧苦干起来。
再不奋起直追,之后哪里还比得过?
狄昭昭气也透过了,事情也处理交代好了,打算回去继续干活,却被人一下拉住了胳膊。
是仲岳。
刚刚还和他抗争、拉锯着派来京城学习的人留下干多久活的仲岳,表情完全变了,拉住狄昭昭的胳膊,笑着立马改口:“就听你的,一年半!”
他自来熟的搭上狄昭昭肩膀,用亲密的语气商量:“老弟啊,咱什么关系?刚才都是跟你开玩笑的,可别当真。我给你先打个保票,人你可劲儿用,但一定帮我好好教教啊!”
狄昭昭:“……”
他鄙视的睨了这家伙一眼,你刚刚可不是这样说的!!
仲岳全当做没看见,乐呵呵地准备再开口,忽然脸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