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母对他厌恶至极,怎么会照顾他……
那只冰冷的手却捏住了他的下巴,略微用力捏开了他的嘴。
他的脖子被轻轻托了起来,苦涩的液体就灌入了他的口中。
“乖乖喝下去裴颂。”他又听见了师母的声音。
他在昏沉之中被迫喝下一口又一口的药,呛得咳起来。
师母的手就慌忙托起了他的脑袋,放在了她的膝上,手掌轻轻顺着他的胸口。
“你的脑袋好重啊。”
可她的膝好软。
裴颂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露味,那香气混着苦涩的药包围他、侵入他……
他的身体又变得奇怪起来,很热很麻,随着她顺着胸口的手掌,越来越奇怪。
腹部的伤口好像又流血了。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根本不像自己的声音,微哑的、虚弱的、哀求一样的呻吟声。
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可他听见师母带着笑意说:“这么敏感吗?”
她的手指碰在他的肌肤上……没等他挣扎出仅剩的理智,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
“谁?”师母的手收了回去。
门被轻轻敲响了,外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急切地说:“小姐是我,桂香。”
桂香?
是跟着师母陪嫁过来的嬷嬷,听说是师母的乳娘,她怎么知道师母在这里?该不会是宗门的人找来了吧?
师母将他放下,起身走过去开了门。
桂香进来就说:“我是逃下万剑宗的,就来给小姐报个信儿,您快逃吧千万别回宋家,听到什么风声也别回去,自己逃吧。”
什么风声?
“嬷嬷你慢慢说,是出了什么事吗?”师母问。
桂香的声音突然变得哽咽了:“小姐憔悴了好多,这些日子一定吃苦了……”随后又马上说:“小姐什么也别管了,能逃去哪里就逃去哪里吧,总之先救您自己,别管夫人和老爷了!”
师母顿了顿,才又说:“是不是六大峰主抓了我母亲和父亲,逼他们交出我?还是我的好弟弟和六大峰主联手,要利用父母逼我自己回去?”
桂香哽咽的声音就更厉害了,“是……是老爷听说您带着玉指环逃了,怕得罪万剑宗,绑了夫人送去了万剑宗……”
裴颂昏昏沉沉的听着,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桂香是说,师母的父亲绑了她的母亲送去万剑宗,要逼师母回去……
一个丈夫怕得罪宗门,绑了自己的妻子,逼自己的女儿……
他想睁开眼看看师母,却晕眩的睁不开眼,只听见师母很安静的说:“嬷嬷,最近下雨我脖子上的疤总是在痛,痛的我睡不着。”
那声音轻轻的,像一个小姑娘在对自己的母亲诉苦。
裴颂的心不知道为什么跟着抽痛了一下,他想起她白皙脖子后那道蜈蚣一样的疤,很长很长,像是要把她的脑袋从中间劈开一样。
第89章 《我选做男主的师母》
她静静坐在那里说痛得睡不着,桂香的心都被磋磨碎了,忍着眼泪忙上前说:“这两天是不是没有涂药?怪我怪我,我该把小姐药膏带来才是。”
又红着眼去给炉子添炭火:“炉子要烧得旺一点,把湿气烧干。等会儿我用炭火烘一烘小姐的被褥、衣服……”
说着说着眼泪就不自觉下来了,她忙擦掉不想让小姐难过,又过来絮絮叨叨说:“小姐的衣服也没带几身,这衣服料子太糙了,会磨得不舒服。”
桂香站在宋斐然身后熟练的去替她理后颈的衣领,将里衣的领子拉出来隔在她的外衣中间,拨开她乌黑的发就看见了那道深入头皮的疤,果然红红的,还被抓破了。
这道老长的疤已经十几年了,却依旧在阴雨天又痒又痛,细细密密地折磨着小姐。
“很痒吧?”桂香的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声音也哑了:“痒也不能抓,抓破了更不舒服……阴雨天难为小姐了,一会儿我下山去买那种止痒膏,小姐带在身边,痒的时候再涂……小姐现在在逃难,我不能跟在您身边,您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夜里睡觉将被褥烘干,洗完头发也要擦干不要披着碰到疤……”
说到后面,声音也哽咽的不成调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小姐是怎样活下来的,吃了多少苦头。
宋斐然握住了她的手,仰头看向她,看到她在哭,“嬷嬷,你也会为我难过,那我的母亲会吗?”
桂香掉着眼泪忙点头:“会啊,会的小姐,你是她十月怀胎掉下来的一块肉,她只是有些偏心少爷,不是不心疼你的。”
“是吗?”宋斐然在问她,也在问原主宋斐,因为这具身体的记忆不停在告诉她:母亲爱她。
母亲会亲自给她熬药,会教她给夫君做衣服,会在她出嫁时抹眼泪说:当初人人都说你活不下来,但偏偏你争气不但活下来了,还嫁给了万宗门的宗主……
记忆在不断美化她的母亲,试图说服宋斐然,母亲是爱她的,她也是爱母亲想为母亲争气的。
“可是,父亲在挖我的灵根给弟弟时,母亲是同意的。”宋斐然问桂香,问自己:“她如果心疼我,怎么会同意?怎么会不为我争取两句?哪怕一句也好,她有没有试图去说服父亲不要这么对我?”
桂香哑然的站在那里,眼眶和喉咙里全是酸楚的泪水,轻轻摸着小姐的脸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夫人当初一句话也没有替小姐说。
夫人只是一味地哭,说自己命苦,却不敢跟老爷说一个不字,因为她怕老爷怪责她肚子不争气,没有生下有灵根的儿子。
“她明知道我会死。”宋斐然安安静静地说:“她那个时候就准备好了让我这个女儿去死,我也早就当这个母亲也死了。”
可她这样说,眼眶却热了一圈,眼泪流下来,流在桂香的手指上。
那只满是老茧的手小心翼翼替她抹眼泪,将她抱进怀里,哭得比她还要厉害:“我知道小姐心里苦……小姐说得对,就当她这个母亲死了吧,您无论如何也不能回万剑宗了,没有宗主姑爷护着您,回去他们非将您生吞了不可……”
她的声音压低了很多,小声说:“您逃吧,好好哄着裴颂,让他把您安全送出中州,离开中州他们就抓不到您了。”
再低的声音,床上的裴颂也听见了,他意识渐渐清醒,吃力的撑开眼皮隐约看见坐在桌边的师母。
她靠在桂香的怀里就像个普通的小姑娘。
“能逃到哪里去呢?我总不能靠着裴颂躲一辈子。”她轻轻说:“他很讨厌我。”
裴颂干哑的喉咙里泛着苦涩的药味,他确实讨厌她,但……他会替师父好好照顾她,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护她周全。
“不要担心我嬷嬷。”她抬手替桂香擦了眼泪,“你快离开万剑宗吧,带着我给你的钱回老家去找你的儿子,好好养老。”
“您跟我走吧。”桂香下定决心一般说:“咱们娘俩逃,逃去我的老家,我那儿子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为人却老实,定会愿意收留您的。”
她要跟桂香去乡下吗?
裴颂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想让她拒绝,就算逃到乡下,万剑宗的人也会找到她,她现在拿着玉指环去棋修社赌棋,还杀了人,恐怕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万剑宗不惜一切代价也会找到她拿回玉指环。
可她居然玩笑一般问:“你那儿子娶亲了没?他若是娶了妻,我过去岂不是讨嫌?他若是没娶妻……不知道样貌如何?倒是……”
裴颂忍不住喉咙里干痒,咳嗽了两声。
把桂香吓了一跳,慌忙看床上的人。
裴颂只得撑开热热的眼皮,咳嗽着吃力的坐起来,脑子还是晕,像是真发烧了一样,可他发现自己的上衣被脱了,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只缠了纱布。
那他腹部的伤口呢?她看到了吗?
他惊的慌忙抓住被子盖在身上,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摸到自己的腰带没有被换掉,稍微松了一口气,伤口在腰带下,应该没有被师母看见。
只是他的手套和鞋袜全没了,脚上的伤口也处理了,裤子把整张床弄得满是血污和泥浆。
他下意识就想离开她的床。
“好好躺着吧,反正已经被你弄脏了。”宋斐然语气却很平淡,目光看向他。
裴颂条件反射一般将自己满是疤痕的双手藏在了被子里,抬眼看她,碰到她的视线莫名其妙耳朵就红了,躲开问:“我的伤……是师母帮我处理的?”
“不是我,是我的嬷嬷。”她说。
撒谎。
裴颂皱眉又看向她,桂香来的时候他意识已经逐渐清醒了,明明那之前他的伤口就被处理好了,怎么可能是桂香?
他又看见床边残留着药渣的茶杯,药也是师母喂他喝的吧?
可她为什么要撒谎?
是因为对他好这件事也让她讨厌吗?
她为了生存不得已救他、照顾他,又怕他知道误会她不讨厌他了吧?
裴颂在心里苦笑,他怎么会误会,他知道她厌恶他至极。
“慕容家的仇报完了?”她又问他。
裴颂点点头,瞧见她对他伸出了手:“护心镜呢?我不是吩咐你要带回来给我吗?”
护心镜?
裴颂顿了一下,“您没见到吗?”他昏迷之前应该就拿在手里,是掉在外面了?还是他放在衣服里记错了?
“没有啊。”她说。
裴颂弯腰去地上那一堆自己的脏衣服里找护心镜,扯的伤口抽痛了一下,听见了她的笑声。
她细白的手指拿着一面小小的灵境伸到他眼底下,不正是护心镜吗?
镜子里映出裴颂皱紧的眉头,他抬起头看她。
她眼角眉梢带着得逞的笑意,收回镜子照了照说:“骗你的,你还真信,我早就捡起来了。”
裴颂看着她又恼怒又无奈,喉咙里干干哑哑的说:“师母何必戏耍我?”
她在灵境后露出一双明亮的眼,带着得意和快乐说:“因为讨厌你,所以才戏耍你。”
讨厌他吗?
裴颂看见她握着灵境的手指上还沾着一些没洗掉的血污,还说不是她替他处理的伤口?
他在这一刻气不起来了,她那么爱干净的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却替他处理了那么脏兮兮的伤口,还准许他躺在她的床上。
她是怎样将他弄进来?他那么重,她怎么替他脱掉的衣服?处理的伤口?
每一步对她来说都很难。
可她却口是心非说,不是她做的。
裴颂望着她,心里想:如果她真的很坏,就会装作对他好,借着他受伤救他的契机要他报答,她现在那么需要一个人护着她,虚情假意并不难,可她却没有那么做。
她始终在说:我总不能靠着裴颂一辈子。
她没有虚情假意地利用他,连戏耍也是小孩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