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归曾告诉谢瑾,她还是孩童之时,就曾伏在郗岑膝头,听他讲起祖父登坛慷慨、三军争为用命的故事。
但这个故事的结局却并不美好。
平叛之后,功劳卓著的郗照被封为司空,位列三公,加侍中衔,更封南昌县公。
然而,没过多久,郗照就被建康城中的世家参了一本,解了八郡都督之职。
那一年,谢怀亲自教五岁的谢瑾读《春秋》。
谢瑾问父亲:“‘王贰于虢’何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岂可称天子贰于臣下?周平王不过削减了郑武公些许权力,怎就落了个堂堂天子与诸侯交换质子的结果?”
谢怀默然不对,犹豫了良久,方才开口答道。
“于郑武公这样的霸主而言,进远比退容易得多——进,或可加官晋爵;退,便是万劫不复。形势如此,由不得人。”
他抚了抚胡子,叹了口气,徐徐说道:“可是,对天子而言,是万万容不得这样的权臣的。凡物莫能两大,若使杀生之机、夺予之要专在大臣,君主便难免会有失驭强臣、自亡齐斧的忧患。”
谢瑾想到时事,抬首问道:“圣人解了郗司空八郡都督的职位,便是为了防止人臣凌主吗?”
谢怀本不欲言,但他深知,谢家的未来恐怕要系在这个早慧的孩子身上。
于是他看着谢瑾,正色说道:“玉郎,你要记住,江左没有真正的天子。眼下的情形,不是人主扼制权臣,而是权臣与权臣角力。郗司空为了江左的安定,甘心退一射之地。至于司马氏,元帝因人成事,便要付出代价。江左,是世家的江左。”
很多年过去了,谢瑾依然清晰地记得谢怀说出这一番话时的神色——非常郑重,但又隐含着一种深切而内敛的痛色。
那是一个文人,因为知道自己终将一生都不能迎来一个清平盛世和沨沨明主而产生的痛苦。
更何况,为了家族,他还要教导自己的孩子去做一个权臣。
谢瑾成功了,在压倒桓氏势力之后,他终于成为了江左风头无两的权臣,将谢氏一族推向了极盛。
但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在朝堂斗争之中,他的好友郗岑惨淡落败,郁郁而终。
而郗岑的妹妹、谢瑾昔日的恋人郗归,则因为兄长的落败,成为了“逆臣”的堂妹。
更是在谢瑾的筹谋之下,失去了自己的婚姻。
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天,谢瑾也无法否认,在促成王贻之尚主之事上,他确实有着那么一点不可告人的私心。
朝堂之上,谢瑾杀伐果断;可对于郗归,他却总忍不住犹豫。
即便知道郗归会因郗岑之死而迁怒于自己,谢瑾还是忍不住期待——万一他们仍有可能重归于好呢?
第22章 点将
谢瑾心中仍然怀有隐秘的期待,然而郗归却从未想过什么重归于好的事。
第二日,郗归在庄园见了刘坚。
彼时郗归正在思索如何拉拢北府旧人,忽然听到花厅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婢女进来通报,刘坚到了。
郗归抬眼,只见一个魁梧壮硕的身影,在南烛的导引下走进厅内。
来人面庞紫赤,须目圆瞪,与常人颇为不同。
他低垂眼帘,快步走到花厅中央,利落地行礼拜见:“在下彭城刘坚,见过贵人!”
屈身行礼的刘坚,没想到会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声在这里响起:“壮士请起!”
他不由有些恼怒,随即抬起眼来,想看看是哪个不知轻重的使者,竟然带了姬妾来见他。
不料座上竟没有男子,只有一位宛如世外仙姝的女郎。
他愣了一下,旋即垂眼问道:“在下听闻有人执先司徒左长史郗岑遗命而来,不知贵使何在?”
郗归自昨夜起便情绪低落,此时看到刘坚的反应,难得地生出了几分兴味。
她微微向前倾身,徐徐开口说道:“我就是壮士要找的‘贵使’呀!”
“你——”刘坚强忍怒气,生硬地回道,“兹事体大,还请贵人不要玩笑。如若没有使者,在下这便告辞了!”
郗照逝世后,郗岑每年都送财物到京口,以免这些人穷困潦倒,难以度日。
但他却很少对刘坚等人发出什么指示。
毕竟,郗岑一心一意想着自荆州北伐,根本不把司马氏的皇帝放在眼里,更不必说帮着司马氏拱卫建康了。
他之所以年年送钱,不过是替祖父尽些照料北府后人的责任,顺便也给自家留一张底牌。
可所谓底牌,便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示人。
是以刘坚等人徒有一身本事与一腔抱负,却因无仗可打,而不得一展所长。
这次听到有人执郗岑遗命前来,刘坚还以为要换个郎君作统领,正打算好好说服他据守京口,自己也能有个施展抱负的机会。
却没想到,来的竟是个作弄人的小娘子。
郗归听刘坚这么说,并不觉得气恼,而是挥挥手,示意南星上前:“壮士先看过信物吧。”
刘坚看向托盘,里面有两件东西。
一件是块玉佩,花纹与高平郗氏族徽相似而略有不同,是郗岑专属的标志。
另一件则是紫檀木制造的马状兵符,刘坚从怀中取出另一半兵符,两块并在一起,严丝合缝。
他不由变了态度,正色开口道:“敢问贵人,郎君对我等有何安排?”
郗归缓缓说道:“我乃郗岑堂妹,也是壮士如今所在的那座庄园的主人。家兄临去之前,将京口势力托付于我。我此来,一是为了见见诸位,彼此有个了解。其二嘛,则是来为诸位找个好前程的。”
“前程?可是——”刘坚迟疑了。
郗归笑了:“可是我只是个女子?”
刘坚面露窘迫,却并没有反驳。
郗归也不恼,只是语气如常地说道:“我虽是女子,却能做伯乐,在这被世家大族占据的朝堂之上,为壮士找出一条晋升之道。壮士可知,谢侍中的侄儿如今是什么职位?”
“听闻谢小郎君去年领了广陵相一职,郎主还赞了谢侍中举贤不避亲。”
“是啊,广陵相。”郗归抬眼,看着刘坚,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壮士肯听我的吩咐,我必会为你寻出一条青云路。假以时日,你也可以做广陵相。”
“这?这怎么可能?”他一介寒门武夫,怎能坐到广陵相的位置上去?
刘坚一面觉得不可置信,一面又忍不住看向郗归——万一是真的呢?
第23章 效死
刘坚出身武将世家。
他的祖父刘阳,曾以善射事晋武帝,历任北地、雁门太守。
然而,永嘉之乱,刘家南渡得太晚,没能挤进江左朝堂,从此便只能依附司空郗照生活。
那时郗照静镇京口,拱卫建康,先后抗胡平叛,帐下有的是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机会。
刘坚的父亲刘立,就曾做过郗照帐下的征虏将军。
可到了刘坚这一辈,情势却江河日下。
经过王引与郗照的多年经营,江左朝局终于能够维持一个脆弱的动态平衡,再也没有南渡之初那般一场接一场需要平定的叛乱了。
而朝野上下,对北伐的态度,也都不甚支持。
是以刘坚空有一身武力,却人到中年,还是白身。
若有机会能重振家门,他是不会放过的,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希望。
可他仍旧想要一个哪怕是口头的保证:“女郎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郗归正色道,“壮士怕是不知,如今秦王苻石对江左虎视眈眈,南北之间,迟早有一场大仗要打。”
她取出一把匕首,示意南星拿给刘坚。
南星见自家女郎从袖中掏出一件兵器,吓得魂都要飞了,还是南烛看不下去,帮她递给了刘坚。
刘坚虽不解其意,但还是伸手接过了匕首。
郗归示意刘坚打开看看:“壮士且看这匕首如何?”
刘坚抽出匕首,细细端详,又将手指贴上去探了探,然后才开口答道:“此物乃百炼钢所制,品格上佳。”
习武之人没有不喜欢奇兵利器的,刘坚看着这匕首,实在爱不释手。虽然交还给了南烛,余光却还是忍不住往那边瞥。
郗归面露笑意:“壮士既然喜欢,那便收下它吧。”
刘坚先是一喜,随即便坚决推拒道:“无功不受禄,在下食郎君粮米,却不能有所效劳,本已愧疚非常,如何还能再收女郎的奇兵?”
郗归并没有听他的,而是示意南烛重新将匕首交给刘坚:“放心吧,以后有你效劳的时候。再说了,这匕首虽好,可我若说,我能造出比这更好的精钢呢?”
刘坚下意识地反驳道:“女郎莫要拿在下寻开心。”
“是不是寻开心,等造出来,壮士不就知道了吗?”郗归为刘坚画出了一张大饼,“想想看,如果将士们能用上比这更好的兵器,那将是怎样的场景?有这样的兵器,何愁不能建功立业呢?”
刘坚心中虽然还有疑虑,却仍旧难以避免地被建功立业这四个字打动了。
“再说了,兵器虽好,若不能遇到勇士,也只能明珠暗投。就如同勇武之士,若无晋身之途,就只能白白蹉跎时光。”郗归由兵器转到刘坚等人的处境,“江左缺兵少将,下游诸镇,只有祖父留下的北府后人还可一战。因此,诸位必定会有上战场的机会。”
郗归看了眼刘坚的神色,郑重地说道,“而我要做的,就是为你们谋个好前程,不教你们白白做了那些世家子弟的垫脚石。”
刘坚等人,虽有作战的能力,却并非世家出身。
如果他们无依无靠地投了军,不但自己要受世家的蔑视,就连军功也会被夺走,白白成为世家子弟晋升的筹码。
要是不想拿性命为旁人做嫁衣裳,便须寻一个说得上话的靠山。
因此,郗归并不对刘坚隐瞒他们的价值。毕竟,这价值靠着他们自己,并不能发挥出效力。
刘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屈膝跪拜,正色答道:“在下刘坚,携北府旧部两万余人,愿竭股肱之力,为女郎效死输忠!”
第24章 收服
“效死输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