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归努力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冠军侯虽然战功赫赫,留名青史,却只活了二十多岁,阿回要阿兄长命百岁!”
郗岑听郗归这么说,笑着抚了抚她的发顶,轻声开口,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可若是能像冠军侯那般封狼居胥,阿兄宁愿早死啊……”
第19章 底牌
郗归自睡梦中醒来,泪水早已浸湿了枕芯。
那件事发生不久,郗岑就带她去了荆州。
桓阳是真真切切地从军旅中打拼出来的武人,建康城里的世家瞧不起他,郗岑却欣赏他北伐的决心,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就这样,桓阳有军队,郗岑有智谋,他们上依荆州,下据京口,一步步废掉了当时的皇帝,拥护先帝即位。
先帝本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心知自己不过占了个司马氏的名头,才能帮着桓阳坐一坐这个位置。
对于桓阳与郗岑的图谋,先帝心知肚明。
那时桓阳领兵在外,郗岑坐守建康,先帝面对郗岑,常常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而琅琊王氏,则一求再求,聘了郗归为妇。
王定之兄弟几人,靠着与郗岑的关系,很是风光了几年。
但这一切都随着先帝的薨逝戛然而止。
先帝病重之际,留下遗旨给桓阳,其中写道:“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
这本是桓阳与郗岑意料之中的结果。
然而,谢瑾与王平之却夜叩宫门,执意阻拦。
先帝的遗旨一改再改,最后将“依周公居摄故事”变成了“如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
桓阳称帝的梦想就这么破灭了。
多年以来,郗岑殷殷期盼的,不过是改朝换代之后,举国同心地北伐中原。
可是,这个计划,竟终于到了不得不折戟沉沙的地步。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只剩下了举兵一个办法。
毕竟,没了京口,建康根本无法阻拦来自上游的侵袭,也不能获得来自三吴的粮谷支持。
也正因此,桓阳后来欲带兵入朝,强取帝位。
然而,这次行动又被谢、王二人破坏了。
桓阳无可奈何,只好抱憾西归,没多久便郁郁而终。
由于谢瑾的有意拖延,直到薨逝之前,桓阳都没有等到心心念念的九锡之礼。
至于郗岑,则在多年筹划付之一炬后,一次又一次地吐血,勉强坚持了一年后,便也郁郁而终。
想到这里,郗归紧闭双眼,任凭泪水不住地流下来。
她摸索着抱住枕边那个带锁的小箱,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阿兄,你放心吧!你的物件、你的梦想、你的遗憾和不甘,我都会帮你收着。从今以后,我不仅是我自己,我会代替你活下去!北伐中原,收复二京,我一定会帮你做到的!”
值夜的南星早被郗归的哭声惊动,此时正无措地立在帘前,面露不忍。
郗归深吸一口气,吩咐她道:“明日一早,遣人去南面刘家那座庄园,就说有人执先司徒左长史郗岑遗命前来,要见刘坚一面。”
南星应了一声,犹豫着劝道:“女郎,早些歇息吧,郎君要是还在,必不忍心教您如此伤怀的。”
她说这话本是为了劝慰,结果却反倒加深了郗归的哀情。
郗归摇了摇头,轻声说道:“睡不着了,出去走走吧,我也许久没好生看过北固山的景致了。”
换好衣服后,南星执灯,引着郗归出门。
北固山回岭入江,三面临水,有三峰相连。
其中中峰、后峰均为石体,打眼望去,只见悬崖峭壁兀立江中,宛如一座天然的“石头城”;前峰则是缓坡土台,其东、西、南三侧皆为陆地。
三国之时,孙权在前峰修建了一座周廻六百三十步、内外皆固以砖壁的铁瓮城。
“半面烟岚雄北固,一方形势控东吴。”
在做出迁都建业的决定之前,铁瓮城是孙吴实际上的王城,可见其地势险要。
郗归紧了紧披风,一寸寸地扫视过去。
这就是高平郗氏的京口,高平郗氏的北固,高平郗氏的荣耀,也是郗归此时最大的底牌——她会拿好它的。
第20章 京口
江左初立之时,有不少世家看上了北固山的险要与秀美,纷纷于此营建庄园。
后来郗照出任徐州刺史,镇于京口,以前峰的铁瓮城为治所,又将辖下流民兵自合肥带了过来,于此操练兵马。
世族不喜武人,又畏惧郗照的权力。
久而久之,那些庄园便无人居住了,只有带了岁月痕迹的雕栏画栋依旧静静地留在原地。
夜半时分,山中安静极了。
一轮明月挂在天边,照得宽阔的江面泛起清晖,随着江水波动闪耀。
江水潺湲,江风夜引。
群山之中传来了几声鸟叫,与夜行的船桨拨动水面的声音混在一起,衬得江面既清冷,又寥落。
当年郗照病逝后,他麾下的一部分流民军成为了京口官军。
至于剩下的人,由于京口军费有限的缘故,他们明面上被安置在了京口、晋陵一代务农,实际上却还与高平郗氏保有联系。
郗岑每年都会拨钱谷给这些人,以供他们生活和操练。
操练的地点之一,便是他在北固山置办的庄园。
郗岑还活着的时候,每年都会花一大笔财物在这里,旁人不了解钱财的去处,只以为他挥金如土,卓荦不羁。
郗岑也不辩解,索性在北固山大修了两处庄园,坐实了挥霍的名称。
不知内情的人听见,倒也从未怀疑,这支私兵因此得以安心清净地在此操练。
郗归转身看向南面那座庄园,能不能实现阿兄的夙愿,就看他们的了。
***
同一片月色之下,谢瑾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公事。
他活动了下肩膀,走出书房,看向天边的月亮——少度他们应该早就到了京口,此时此刻,阿回故地重游,不知有没有触景伤情?
谢瑾一边想着,一边拾阶而上,登上了高耸的望江楼。
他看着月色下滔滔的江水,耳畔仿佛出现了当日与郗归一道在荆州同游时,听到的江水一次又一次拍打到山崖上的不绝响声。
谢瑾的思绪荡漾开来,想起了郗归那时常常哼唱的一首小调——“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是非成败,转头成空。
恰如郗岑的一生,出身高门,少年入仕,位极人臣,却在最绚烂的时候,登高跌重,郁郁而亡。
谢瑾心烦意乱之时,常常远望大江东流。
江左国都建康立在长江之侧,城中每个世家子弟,都曾听着江水入眠。
滔滔大江,为江左挡住了北方戎狄的虎视眈眈,也催生出了世家大族扼制上游以威胁建康的种种乱象。
永嘉政局,纷乱异常。
外有异族交侵,内有诸王构嫌,还有流民帅趁机作乱。
“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
南渡之后,江左国祚虽立,却仍不稳固。
以至于永昌元年,明帝初登帝阼之时,竟出现了王重专/制、内外危逼的场面。
那时明帝欲以高平郗氏为外援,于是,郗照率领原本留在江北的流民军,南下入驻京口。
他周旋于朝廷与流民帅之间,与明帝谋灭王重,高平郗氏也因此得以跻身江左一流侨姓士族之列。
那段时日,郗照孤身入建康,折冲于士族诸门户之间,虽有平乱之功,却不与琅琊王氏为敌,只求政局稳定。
后来成帝践祚,太后虞氏临朝称制,郗照与庾、王等七人受诏辅政。
庾公居帝舅之尊,与丞相王引开始了久久不绝的明争暗斗。
当时陶、虞二公据上游之利,先后多次试图从上游发兵,顺流而下,直取建康,废黜丞相王引。
郗照深感上游强藩势力之盛,为了稳定局面,他将女儿嫁给王引从侄,自己则常驻京口,拱卫建康。
那时京口、晋陵一带还是一副荒无人烟的景象,四处榛榛莽莽,常有野兽出没。
第21章 世家
郗照慧眼独具,察觉了京口在建康与会稽之间的枢纽地位,首倡“静镇京口”之议。
他在京口、晋陵一带安置那些不愿卖身为世家部曲的渡江流民,又从三吴地区运来粮谷,支持京口军民的生计,如此筹谋了多年,终于将京口建成了一座关系建康安危的重镇,使之足以与上游抗衡。
自此以后,江左朝廷,便形成了荆州与中枢、上游与下游之间“荆扬相峙”的局面。
而高平郗氏,也在京口深深扎根。
几年之后,三吴发生了一起流民帅造反的动乱。
那时叛军直逼台城,京口位于吴地与建康之间,可谓去贼密迩,在城孤粮绝的困境下,难免人情动摇。
危机之下,郗照设坛场,刑白马,大誓三军:“今主上幽危,百姓倒悬,忠臣正士志存报国。凡我同盟,既盟之后,戮力一心,以救社稷。若二寇不枭,义无偷安。有渝此盟,明神残之!”1
这是郗照一生最为光辉的时刻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