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百姓还不知道本州即将面临怎样的风险,只有少数人或许会在茶余饭后,因自己身在行伍的亲友的反常行为而感到奇怪。
无论如何,紧锣密鼓的准备已经展开,当百姓们以为北府军即将开始一场新的演练时,成堆的粮米与药材,正有条不紊地向着京口与前线汇聚。
靠近战场的盱眙、淮阴、山阳、三阿等地,百姓们已然像此前无数次演练的那样,撤向了后方的安全地带。
刘坚带着麾下将士,正在帮百姓们收割田中的水稻。
部下许方笑着凑趣:“将军,这水稻可不是氐人的脑袋,犯不上使这么大的劲。”
“呵!”刘坚爽朗地笑了一声,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狂放的自信,像是等待了数年的猎手,终于等到了拉弓射箭的那一天。
他说:“区区氐人首级,安能如百姓的庄稼一般,值得我折腰去砍?我将横戈跃马,执长枪冲杀敌阵,直着脊梁夺胡儿马,取骄虏命!”
一番话说得将士们热血沸腾,一个个不由都畅想着对战胡人、救万民于水火的荣耀场面。
原野之中,不知谁当先唱起了军歌,雄厚的声音越来越多,渐渐汇成了一股洪流,伴着红彤彤的夕阳,唱进了在场军民的梦中。
京口,郗归打开刘坚请为前锋的奏折,毫不意外地笑了笑。
郗如至今仍觉不可思议:“我以为,王宽会拦住苻石的。他终究是汉人,一定不忍心汉人的正朔就此毁于异族之手,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不,他虽是汉人,可却更是苻石的臣子,是氐人朝廷中的得利者。”郗归平静地反驳,希望郗如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他之所以一直劝诫苻石,是因为对于北秦而言,这场战争,很可能并非一场苻石预想中的简单战事,甚至稍有不慎,便会毁了北秦的所有基业。”
“啊?这是为何?”
郗如想不明白,当秦王苻石发动八十余万大军攻打江左,而北府军只有区区十五万人的时候,郗归为何还能保持如此的冷静?为何还能自信地说出诸如此战会损毁苻石基业之类的话?
郗归审视地看着郗如:“阿如,距离你最初发愿成为一名将军,已经过去了四年。为将者,需谨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攻’的道理。你不该仅仅将眼光放在北府军中,更要看到人与人之间、集团与集团之间的分合往来,需要看到战事胜负背后复杂的本质因素,而绝非仅仅简单地相信,一切事物都只指向一个原因。”
“我——”郗如欲言又止,终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中朝灭吴之战,是一场无可置疑的伟大胜利。苻石只看到了‘梁益之兵水陆俱下,荆楚之众进临江陵,平南、豫州直指夏口,徐扬青兖并向秣陵’的计划,便以为自己也能像羊公所说的那般,达到“鼓旆以疑之,多方以误之”“巴汉奇兵出其空虚,一处倾坏则上下震荡”的效果。1可灭吴之战,是经过十数年周密准备的,北秦又做了什么呢?”
郗如熟读战报,不假思索地答道:“梁、益二州,甚至襄阳都已落入北秦手中,桓氏收缩防线,退守江南,移驻上明,连襄阳都未夺回。”
她越想越觉得担心:“一旦水军顺流而下,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可是,王濬当初筹备了七年,才能一战而胜,但前秦的水师,却是一年前才组建的。”郗归平静地说道,“更何况,胡人本就不擅水战,即便占据上游之利,也未必能占据优势。”
她抬首看向壁间的舆图,缓缓说道:“再说了,苻石的数十万军队,包含数个胡族,蕴含着难以消弭的深刻矛盾。这矛盾一旦被战场上的失败激化,恐怕会爆发出难以预计的破坏力。”
“您的意思是,此番北秦来攻,竟是无足为惧吗?”郗如听完这一番话,心渐渐放了下来。
“不。”郗归直视郗如,严肃地说道,“这些话,我从未对旁人提起。之所以告诉你,是想让你在真实的战事中,锻炼自己的思维。与即将到来的这场战役相比,北府军在江北御敌的这三年,都不过是小打小闹。将士们从未真正对战过敌人的精兵强将,却已在心里生起了轻视之心,这是很危险的。”
郗如的一颗心,随着郗归的话语而七上八下,不知所措。
郗归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臂:“没事,你也是关心则乱,回去好好想想吧,总会想明白的。”
郗如离开之后,郗归展开了手边的另一份折子——这是郗途请战的表文。
在这篇文章里,他恳切地陈说自己出征的愿望,恳请郗归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能够作为前锋,率军出征,以骁勇善战的姿态,在江北重现几十年前高平郗氏江北抗胡的风采。
郗归读着这表文,眼前仿佛重新浮现出两年多前的建康,郗途当面向她请战的情景。
与之不同的是,这一次,郗途在信中说,他要为万民而战,为自己心中的正义而战,而不仅仅是作为高平郗氏的子孙。
在他心中,于家族荣耀之外,似乎已然生长起了别的与郗归更加相似的东西。
不过,一个军队,是不会有两支先锋的,刘坚与郗途同时请战,郗归倒是要好好思量一下。
她再度站起身来,凝视着壁间的舆图,念出了那句曾无数次说过的话:“画江而守,要害便在于首尾相应。”
“桓氏,桓氏啊。”郗归沉吟着,回身吩咐道,“伺候笔墨,我要给桓元写信。”
壁间悬挂着的,是一副已然泛黄的舆图,其上包含着郗归这几年间曾做过的种种预设。
桓氏早就做出了“全重江南、轻戍江北”的打算,放弃了汉沔之地,可北府军的兵将却多是北人,与北秦军队一样不擅长水战,更何况,徐州江北的土地,绝不能轻易丢失,否则,北府军将同时失去广阔的物质基础与民心支持。
因此,北府军必须以江淮为战场,绝对不能退守江南。
如此一来,一旦北秦在上游的攻势失利,恐怕会集中兵力,攻打位于下游的北府军。
南北之间的战事,将如两年多前孙志之乱刚爆发时、郗归与桓元提起的那般,以下游为主。
这也就意味着,北府军所在之处,将会成为南北大战的主战场。
北秦数十万大军,诚如苻石所言,足以投鞭断流。
因此,无论是为了大局,还是仅仅为了多一个牵制北秦的盟友,桓氏都必须与北府军合作,东西策应,互相声援,以分北秦军锋。
最好能在苻石大军到来之前,率先在上下游同时展开攻势,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第159章 出兵
《诗》云:“兄弟阋于墙, 外御其务。”
在这大敌当前的关口,无论是郗归与谢瑾之间,还是桓氏与他们二人之间,都暂时放下了分歧与芥蒂。
北秦八十余万大军即将压境, 他们三人, 不是手握重兵, 便是掌握大权,如若稍有不慎, 便有可能使江左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谁都不可能甘冒这样的风险, 因此, 三人之间竟达成了空前的一致,就连台城也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并不肆意插手干预什么。
当御敌的方略迅速敲定, 发兵的消息正式公布, 请战书也一层一层地递了上来, 雪片一般地堆到了郗归的案前。
迟眉从这诸多纸片之中,挑拣出了一封, 递到郗归手里。
郗归脸上是一贯的平静, 默不作声地等待她说出这么做的原因。
迟眉看向郗归, 真诚地开口说道:“将士们练了这么久,也轮番去江北见识了几次,好不容易能碰上这样难得的大战,谁都不想错过。大家都说,想要好生打上一场, 让那些瞧不起女人的男人们, 见识下咱们坤营女将的风采。”
“您将坤营事务交付于我,我居于这个位置, 本不该有所偏向。可薛蓝说,众多姐妹之中,唯有她当日是带着耻辱来的。她恳请姐妹们给她一个一雪前耻的机会,让她能够洗刷掉刘石之叛带来的阴影。”
“这一年多来,薛蓝的勤学苦练,我们每个人都看在眼里。军中将士听了这话,没有一人站出来反对,个个都愿意成全她的心愿。”
“女郎,我身为坤营事实上的主帅,郑重地在此向您请战。我坤营女将,愿为女郎,为江左,为百姓,马革裹尸,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无论您挑选谁上战场,对我们而言,都是一个足以铭记一生的荣耀。”
“可我们还是期盼着薛蓝能够实现心愿,希望胜利能够洗去她心中隐忍的痛苦,希望这样一名优秀的女子,不必再活在其前夫带来的耻辱之下。”
“为此,我请求您,给予薛蓝一个一雪前耻的机会,让她率领坤营最出色的女儿,代表江左千千万万的女性,代表此前此后无数个渴望活出名姓的女人,打出属于女将的赫赫英姿。”
郗归沉静地听着迟眉的陈述,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迟眉彻底结束这段慷慨陈词,她才徐徐问道:“你不为自己声张吗?”
这样难得的机会,你就不想为自己争取吗?
这半年来,你明明已经成为了坤营事实上的主帅,可我却并未正式授予你这个称号,仍旧让潘忠代理坤营主帅一职,并未让你在人前拥有这一荣耀。
对此,你也没有异议吗?
迟眉完全明白郗归话中的未竟之意,她清亮的眼神看向郗归,毫不迟疑地开口说道:“我相信您有更合适的安排,这安排定然比我自己计划得更为妥当。”
对于郗归,她有着完全的信任;而对于自己的能力,她也向来自信。
她说:“我愿作您库中一把锋利的匕首,无论您要我承担杀敌、震慑还是隐蔽的作用,我都甘愿服从。我所应做的,只是不断磨砺自己,好教自己在出鞘的那一日,能够不负所托地完成任务!”
对于这样的一番陈词,郗归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迟眉是个聪慧、正直、且有能力的女人。
整个坤营的成年女性之中,没有人比迟眉更为优秀,也没有人比她更加明白郗归的想法。
她看向迟眉,重新接上了先前的话题:“你信任薛蓝吗?”
“信任。”迟眉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信任自己的观察,更信任北府军细水长流、潜移默化的教育。”
“薛蓝的前半生,是足以一眼望到头的简单。刘石之叛或许足以令她性情大变,但绝不可能突兀地改变她的本质和能力。”
相比起情感上的信任,薛蓝更相信理性与直觉。
她自信地陈述自己的看法:“没有人能在北府军这般的教育中做到毫不动容,也没有人能够朝朝暮暮日日夜夜毫无破绽地伪装。”
“这一年多来,我与薛蓝几乎同吃同住,女郎,我相信她能够完成任务。”迟眉顿了顿,抬眼说道,“就算因为天意人事的种种偏差而不得不失败,她也绝对会保持基本的忠诚。”
郗归缓缓点头以示认可,终于开口说出了对于薛蓝的安排:“一年多过去了,能够真正投入战场的火器始终不多。仅有的这数千火器,又有大半在坤营。一旦战事开始,这支军队的去向,将会成为一枚极重的砝码。我要送她们去一个地方埋伏,等待最好的时机,出其不意地大挫秦虏。可是阿眉,你清楚火器的重要性,一旦这支军队出了岔子,后果将不堪设想。”
迟眉坚定地与郗归对视:“属下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也愿与薛蓝同往。女军的将士们会并肩作战,也会互相监督。对于这一点,我完全相信。”
郗归嗯了一声,进入下一个话题:“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你去做,正是因为这一要事,我才迟迟不肯让你暴露于人前。”
她在迟眉好奇的目光中吩咐:“拣选二十个熟悉北地方言的女军将士,带着她们去北秦治下的颍川郡,想办法带一个人回来。”
“带人回来?”
“是的,带一个人回来,或者说,一家人。”
郗归凝视迟眉若有所思的目光,细细说出了对她的安排。
第二日,郗归又一次地,在校场上送将士们出征。
北府军十五万人,不可能全部投身江北战场。
因为谁也无法保证,江左内部,不会在御敌期间出现问题。
因此,最终出征的将士,加上本就在江北的军队,也不过十二万而已。
这十二万人,需要防守整个长江下游地带,而非仅仅屯戍几个城池,压力不可谓不大。
北秦宗亲苻华,已然带着二十五万兵马,自长安出发,与淮北的前秦军队会合。
而为了确保徐州北境的盱眙、淮阴等地,不至于成为两军交战之所,北府军必须溯流而上,将北秦大军拦在扬州甚至豫州北境。
就在豫州与扬州接壤的地方,在肥水与淮水交汇之处,有一个名作寿春的扼要之处。
此城地属淮南郡,北临淮河,东依淝水,控扼淮颖,襟带江沱,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南北必争之地。
当年谢亿与郗和北伐慕容燕,之所以落了个身死人灭的结果,便是因为谢亿在寿春的大败。
而这一次,一旦寿春落入敌手,北秦便可向西沿淮水而下,一路到达徐州。
甚至于,南经肥水,入长江,自采石渡江,长驱直入地朝着建康而去。
正因如此,苻华此行,必然会以寿春为目标。
北秦早就清楚谢氏与豫州的关系,所以发动江北骑兵,围困谢墨所部。
如今,谢墨正在广陵一带与北秦骑兵缠斗,只怕无法轻易脱身。
就算他能腾开手来,如此重要的一个位置,郗归也更信任自己人。
昨天夜里,在郗归与谢氏说定之后,郗途便带着先锋部队,连夜溯江而上,支援寿春守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