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七万人中,也将有很大的一部分,朝着上游出发,于淮肥之间展开决战。
郗归打心底里清楚,尽管敌众我寡,可这并非一场无法取得胜利的战争。
相反,他们胜利的几率其实很大。
然而,战略上的可行与战役上的艰难并不冲突。
尽管她确信终将胜利,可也清晰地明白,在如此巨大的兵力悬殊之下,这样的一场大仗,一定会牺牲许多许多的将士。
这是一个难以避免的结局。
单纯的建功立业,不足以支持将士们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他们之所以成群结队地请愿,全因怀着一份为国为家的赤诚之心。
这本是一支旧式的军队,可四年的洗礼使他们焕发出与江左任何一支军队都不同的样貌,郗归实在不忍心让他们前赴后继地去赴死,但她不能不选择如此。
十月的风呼呼吹着,吹得旌旗赫赫作响。
何冲披坚执锐,面容坚毅地领受命令,像太昌二年的刘坚一般,高声念出碑上一个个将士的名字。
最后的最后,郗归向所有将士祝酒。
她坚毅的话语飘荡于天高云旷之间,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庄严声音:“这是决定江左命运的一战,将士们,四年的训练,全是为了这样的一天。北府军自建军之日起,便时刻牢记着先辈曾与江北抗胡的血泪荣耀。时至今日,命运终于将这个神圣而沉重的担子交到了我们手上。我完全相信你们的勇武,相信你们会以不亚于先辈的勇气,再次书写北府军的赫赫威名。我在此等候你们得胜还朝的凯歌,无论如何,京口永远感谢你们,徐州乃至江左所有百姓,都将感念你们的荣耀,你们将成为家人最值得夸耀的光荣,也将是我一生的荣光。”
“秦王苻石傲慢地对他的部下说,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江足断其流。我们勇武的将士,会让苻石为这傲慢付出代价!”
“你们将作为江左最杰出的军队,将北秦大军击败在大江以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汉人的国土不容侵犯!”
“今日,我站在此处,为尔等击鼓送行;来日大军凯旋,我将与诸将士一道,献俘告庙,让四方诸神,都因我北府军的凯旋而同乐相娱!”
“诸位,郗归于此,静候佳音了。”
郗归于万众瞩目之中,朝着前方的将士,深深拱手而拜。
短暂的沉默过后,震天的吼声响起,“保家卫国,驱逐秦虏”的喊声回荡在校场内外,久久没有停歇。
第160章 寿春
当郗归擂击战鼓, 发出第一个响亮的音节,铿锵有力的鼓声汇聚起来,回荡在京口内外。
将士们在熟悉的《出车》声中迈开步伐,朝着城门而去。
他们步伐整齐, 面容坚毅, 目光如铠甲上泛着的寒光一般毫无畏惧。
道路两旁挤满了送行的百姓, 有的甚至是自三吴迢迢赶来。
他们呐喊着告别,高呼着嘱咐, 一个个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对于出征的好些将士而言, 这一去便是永诀。
在场的每个人都清楚这一身戎装所蕴含的意义——无论是将士还是百姓。
送行的民众无声地流泪, 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勇敢的、可爱的将士。
郗声扶着鼓楼的边沿,难以自已地流出两行浊泪。
他自郗归手上夺过鼓槌,示意她到一边休息, 自己则咬紧牙关, 重重击鼓, 加入到了送行的鼓点中去。
郗归擦了擦额上的薄汗,有些伤感地说道:“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无论是郗归还是谢瑾, 都早已等得太久。
他们当然担忧这其中种种的风险, 可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不可避免的一战。
郗归深吸一口气, 平复着怦怦跳动的心脏。
她凝视着长长的队伍,在风中眨了眨眼:“就算我此刻死了,这一生也没有白活。我为江左培养出了这样的一支队伍,他们一定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不一样的生机。”
从军队到官府,再到那一个个为女子而设的岗位, 一座座为平民儿女所设的学堂, 还有郊外那一亩亩真正属于百姓的田地。
所有这些,都是郗归为这世界带来的改变。
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
她将来自后世的观念,融入到这个时代真实而具体的实践之中。
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带来了火种。
她知道这火必会有旺盛燃烧的一天,因此就连身体上的不适,仿佛也没有那么令人担忧恐惧。
可谢瑾却因这假设而心中刺痛,他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郗归平静地看向谢瑾,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他。
她仔细端详他的相貌,注视他神色间的忧虑。
台城是一片散发着恶臭的泥潭,郗岑在那里落败,谢瑾也在那里一日日地失去了从前的风姿。
他依旧是以前那副好相貌,可眉眼间却带着难以言说的疲惫与忧愁。
郗归知道,对他们而言,这样平静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一旦北府军击败北秦,那么,作为一支功高震主的军队,他们势必会被建康城中的君臣联合忌惮排挤,两方人马定会争个不止不休。
而假如北府军不幸败了,那么,江左面临的,恐怕将是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他们不说必死无疑,起码也会疲于奔命,不可能像此刻这般安静地站在这里对视。
人与人之间,向来都有缘浅缘深的说法,而他们二人之间,显然已经快要走到不得不分开的地方。
这几年来,他们确实给了彼此不少帮助,可也在互相依靠的同时,为了各自的立场而无声对峙。
他们是朋友,是爱人,是亲人,但更是对手。
郗归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对于这个即将到来的结局,她并不感到意外,甚至早在四年前就有了心理准备。
唯一值得深思的,是怎样合理地了结此事,并且最大程度地为北府军谋取利益。
出征的军队离开了许久,道路两旁的民众才渐渐散开。
校场里已经开始了今日的训练,除了北府军之外,还有今日轮训的民兵。
大敌当前,任何人都有可能走上战场,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懈怠,哪怕只是一名民兵。
郗声在奉安的搀扶下,走下了这座高耸的鼓楼。
郗归侧身看向谢瑾:“回去吧。回到建康之后,谨记之前商议的方案,要一刻不停地提防太原王氏与琅琊王。北府军此次远赴豫州作战,粮草辎重要经过扬州运输,并由豫州补充,这两个地方,务必不能出任何岔子。”
她一脸凝重地说道:“太原王氏蛰伏了这么些时日,只怕恨不得郗、谢两家在战场上吃个大亏。你让豫州的人早做准备,一旦扬州有变,豫州必须保证寿春的粮草供应。”
谢瑾虽觉得太原王氏不至于如此愚蠢,但还是答应下来:“我会好生安排,让四兄亲自跟进这件事,以免有人从中作梗。”
“还有项城。”郗归拧眉说道,“我始终担心豫州刺史能不能守好此处,北府军没办法分出更多的兵马,谢墨也被缠得无法脱身,你们一定要嘱咐豫州守军,联合桓氏守住项城,绝不能让北秦自豫州东进。否则,寿春就白守了。”
当此大军登船之际,郗途率领的先锋部队,与刘坚自江北战场上带去的一支精锐,也前后脚抵达了寿春。
就在昨夜,北秦位于汝水、颖水流域的军队,突然快速集结,并于凌晨之际,发动攻势,朝着寿春而来,似是想要在大军主力到来之前,先攻下一城,好在苻石面前讨个头功。
寿春守将没有想到北秦人来得这么快,立时就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北城门很快就被敌军攻破。
一座座云梯被推倒,又重新站立起来,一个又一个骁勇的北秦士兵,躲过纷飞的石块和箭雨,翻身跃上城楼,一脸凶狠地用手中的弯刀收割守军的性命。
城楼上乱作了一团,被撕开的口子很快就越裂越大,以至于形势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当城墙上的吊桥被放了下去,在场的江左将士无不心生绝望。
守军战无可战,只能一边勉力招架,一边让城内同袍快速撤离,在城中筹备巷战。
撤离的将士于仓促之间,从城墙上向吊桥射去了火箭和油包,城门处也点起了大火。
可这大火并未阻拦住入侵者的脚步。
几个身形矫健的秦虏,避开火势打开了大门,扑去吊桥上救火。
前后两方一同努力,很快就扑灭了火势,大批敌军就此涌入寿春。
城中百姓在恐慌的驱使下快速逃窜着,北秦骑兵策马扬鞭,在城中疾驰,守军一次次拉弓射箭,但面对仿佛滔滔不绝的敌军,一切都显得好似白费功夫。
好在郗途和刘坚及时带人赶到。
他们兵分两路,一路自东门入城支援,一路自北方包抄,很快就令敌军陷入颓势。
当金灿灿的阳光自天空洒落,城中的敌军终于被全部歼灭。
寿春重新回到了江左的控制之下,可形势却不容乐观。
根据刘坚拷问北秦士兵得来的消息,苻华的大军将于今晚之前抵达汝阴郡。
而这个地方,距离寿春,可谓咫尺之近。
刘坚与郗途虽然带来了先锋部队,可终究只有三万之数。
大队人马和粮草辎重,都还没来得及抵达,一旦苻华先一步率军展开包抄,寿春很快就会成为一座孤城。
事到如今,他们只能盼望第二批军队来得更快一些,企盼有什么突如其来的意外,能够拖住苻华的脚步。
刘坚、郗途并北府军与寿春守军中所有中层以上将领,齐聚一屋商议御敌之方。
郗途盯着眼前的舆图,语速极快地吩咐道:“即刻传信徐州、豫州,让何冲急行军,务必速速赶到,再教豫州刺史向寿春、项城两地增援,提防北秦今日去打项城。”
信使匆匆而去,刘坚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我带五千精兵去守硖石,定然要将苻华拦在峡山口外!”
硖石是著名的淮河津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曹魏末年,诸葛诞因不满司马昭的野心,举兵向孙吴称臣。
司马昭当时的诸多应对之中,很重要的一条,便是命王昶占据硖石,逼近江陵,从而牵制施绩、全熙二人。
诸葛诞苦守寿春,终于支持不住,城中守军并吴军二十万人,竟被全部歼灭。
此时此刻,刘坚主动提出去守硖石,便是为了保住这个要津,以免北秦军队长驱直入,令北府军重蹈诸葛诞的覆辙。
对于这个提议,郗途想都不想,便开口拒绝:“不行,女郎命你做先锋军队的主帅,不是教你去冒险的。我去守硖石,你留在寿春!”
北秦决定出兵的消息传来后,刘坚和郗途不约而同地递了想要充当先锋的请战书。
郗归思量之下,点了久在江北作战的刘坚为主帅,又命郗途带人疾行,前去寿春与刘坚汇合,凡事以刘坚为主。
自古守城之战,从无主帅出城去守要害的道理,郗途深知峡山口的要紧与守卫的艰难,因此绝不答应刘坚前去冒险。
刘坚看着郗途,心中倒是对这个没打过几次交道的二房郎君有了几分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