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改观并不足以令他改变主意:“胡人凶悍,我长期在江北作战,比你更了解他们的行事作风,据守硖石,我刘坚当仁不让。”
他坚毅地看向郗途,不容置疑地说道:“郗将军,我以主帅的身份命令你,带着将士们守好寿春,全权处置军中之事。”
说完这些,他便大步走向门外:“许方,速去拣选五千人马,与我一道去硖石御敌!”
郗途深吸一口气,深深感到了形势的紧迫。
他从城中再分出五千人随刘坚而去,然后便极速布置着寿春的守城之策。
而在更为广阔的战场上,郗归与桓元商定的两路进攻的计划,终究没有来得及实施。
北秦军队一路疾行,在刘坚和郗途抵达寿春的当日中午,就从荆州、寿春、彭城三地展开进攻,拉开了一条横跨东西的战线。
第161章 伏击
在陆路进攻的同时, 北秦在巴蜀新建的水军,也乘着大型战船顺流而下,试图重现中朝灭吴之战时水陆并进、直指江南的辉煌。
对于长期在江北进行运动战和游击战的北府军而言,守城始终是一项挑战。
郗途带着两万人坚守寿春, 压力不可谓不大, 刘坚在硖石的一万人, 更是日夜警惕,丝毫不敢放松。
形势已经如此危急, 可却仍有意想不到的意外发生。
何冲所率的七万人, 四万人沿江西进, 下船之后,走陆路急行军向寿春进发,其余人马则一路经中渎水、射阳湖北上, 按计划先到山阳, 然后再赶往彭城。
然而, 那四万将士,却在扬州境内遭遇了不只一股流匪的袭击。
与此同时, 豫州往寿春送粮草辎重的人马, 也因北秦军队自汝水强渡淮河的缘故, 而未及时赶到。
刘坚与郗途面临的,将是一个困守孤城的险境。
何冲虽不知道豫州的情况,却也明白自己必须早日带着人手与粮草赶到,以免先锋军队与大部队隔绝开来,如同当日的诸葛诞一般, 于绝望之中落到城破人亡的境地。
可他们带着粮草辎重, 又没有直达寿春的水路,势必无法做到急行。
但若要弃了这些东西, 如先锋军一般疾行支援,那即便是到了寿春,也将与先头部队一样面临缺粮的窘境。
再者说,一旦这四万人被层层隔开,一部分人轻装急行,一部分人带着粮草辎重拖在后面,时间一长,二者之间的距离只会越来越大。
后者既要赶时间,又要提防可能的敌人,只怕会左支右绌,被越拖越慢,甚至损失惨重。
何冲于夜色中率领军队赶路,一边走一边在心中琢磨着,在十月的天气里,浑身都被汗水打透。
事实上,此时此刻,寿春的情况还没有后方想象的那么严峻。
硖石毕竟是处易守难攻的要隘,刘坚久经沙场,面对远道而来一身疲色的北秦军队,倒是有几分把握。
一场酣畅淋漓的对战之后,北府军首战告捷,大大鼓舞了将士们的军心士气,也挫了挫北秦军队的锐气。
收拾战场的时候,许方颇为感慨地说道:“女郎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务必不要轻敌,可今日这些北秦军队,看起来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甚至还不如咱们在江北遇到的那些骑兵。真要说起来,也就是这次人多。可硖山口这样的地形,一时半会地,他们人多也没有用啊。”
刘坚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北秦举全国之力南侵,绝不可能只是如今展现出来的这般水平。要么是他们远道而来兵疲马弱,要么是苻华只是带着那些强征而来的士兵虚晃一枪,只怕主力并不在此处。”
“啊?”许方变了脸色,“可是寿春如此要紧,他们不来这里,还会去哪里呢?”
“荆州。”刘坚沉吟着说道,“或是洛涧。我等固守寿阳,为的便是扼制淮肥这个要隘。可桓氏退守江南,秦虏若是进攻荆州,便可从水陆两道出发,与巴蜀水师汇合,或是自西向东,进入豫州地界,牵制能够支援寿春的豫州守军。”
“那若是洛涧呢?”许方心里有些发毛,毕竟,谁都清楚,洛涧位于寿春东部,自京口出发的大军若要赶来支援,必定要自洛涧渡河。一旦秦虏占领洛涧,援军无法赶到,那寿春便真要陷入绝境了。”
刘坚看着许方的神情,知晓他已明白接下来的艰难:“桓氏在荆州被牵制,北府军最多西进到寿春,如此一来,单凭豫州守军的能力,势必无法保住项城。一旦北秦军队占领项城,便可沿着水陆直达淮河。淮水贯通东西,与不少河流相连,秦虏无论从哪里渡河,都可以在我们的东西两方,阻拦来自豫州与徐州的援军和粮草。而我们,加上寿春原本的守军,只有区区三万六千人。”
许方紧紧攥住了拳头,听到刘坚沉声问道:“如此,你还觉得这一仗胜得轻易吗?”
“据说上午秦军入城之时,火势连绵而起,烧了城中的一个仓库。”许方听了刘坚这番分析,愈发觉得情势危急,“将军,我们若真被围在此处,只怕连粮草都支持不了几日。”
“是吗?”刘坚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我们没有粮草,那些秦虏不是有吗?既到了我的地界上,那就便是我的东西了。相比起守城,咱们北府军还是更擅长游击。去,拣选人马,趁着秦军主力还没有寿春,先抢他一波再说!如此,也算是不辜负女郎主动出击的计划,称了我这前锋都督的名头!”
当天夜里,郗途在寿春城中,接到了一坏一好两个消息。
坏消息是:北秦慕容追率五万大军,沿涢水而下,在郧城展开大战。
桓元被慕容追拖住脚步,无法像原计划那样向东出兵,主动进攻北秦军队,防止其强渡淮水,自决水南下东进。
而一旦决水落入北秦手中,意味着寿春再也无法得到决水以西、来自豫州的任何支援和补给。
与之相对的是个难得的好消息:刘坚率四千北府军主动出击,攻击峡山口外的秦虏,全歼一个一千五百余人的小队,缴获营中所有粮食辎重。
尽管与寿春的三万六千人相比,这粮食显得并不很多,但却鼓舞了因援军受阻而稍显低落的士气。
寿春的将士甚至也有些蠢蠢欲动,想像从前在徐州以北作战时一样,好生打几场伏击战。
郗途与刘坚合计一番,又派出了三千人,专门瞅着没有聚集到一处的北秦军队打游击,好多为寿春缴获些粮食武器。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此次郗途西征,薛蓝带着女军中的火器营,一路乔装,隐在大部队中一道过来。
此时此刻,郗途也顾不上隐蔽,而是让薛蓝分了一半的人出去,与其余将士一道偷袭敌营,就算不能缴获粮草,也要烧了他们的粮仓,免得北秦大军一路顺利地安营扎寨,很快便来合围寿春。
对于火器营的将士而言,这是她们第一次带着火器走上真正的战场。
她们比寿春城中的任何人都清楚火器的威力,因此也更明白自己肩上担负的责任。
出发之前,薛蓝拿着布条,一道道地用力扎好衣袖与裤脚,内心竟因这紧缚的压力而感到了些许安定。
集合之后,她与潘可对视一眼,坚定地说道:“姐妹们,大战已然开始,这是咱们火器营第一次在战场上亮相,女郎将如此重要的武器交给我们,我们绝不能辜负她的重托。今日之战,必然要打出我们火器营、我们女军的赫赫风采,给女郎打出一份了不起的战绩,大家能不能做到?”
“能!”
潘可扫视诸位将士坚毅的脸庞,沉声说道:“火枪一物,事关重大。我潘可在此立誓,人在枪在,人亡枪毁。大伙儿都有一把好气力,也学过怎么损毁枪支,若是因咱们的疏忽,而害得北府军军机泄露,害得北秦长驱直入,害得同袍们伤亡惨重,那我等可就万死难辞其咎,纵是百年之后,也仍要遭人唾弃,远在徐州的家人,也将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大家明白吗?”
“明白!”将士们齐声保证,“人在枪在,人亡枪毁,绝不让北秦人拿到一杆火枪!”
一切都准备好后,火器营的将士带着火药、火枪与平日里惯用的冷兵器,和其余受命伏击的将士一道,策马扬鞭,一路出了寿春北城门,直奔峡山口而去。
东边,在打退了又一支流匪后,何冲揉了揉脸,一想到这见鬼的层出不穷的匪徒,便忍不住骂了一句粗口。
“怎么样?不是让留活口了吗?审出来了吗?”
副将冯强面色凝重:“将军,弟兄们抓到了一个鲜卑人,这事怕是比咱们估计得还要严重。”
“什么?鲜卑人?怎么可能?”何冲大惊失色。
“确凿无疑。”冯强也不愿相信这个消息,可事实就是,扬州境内,伏击他们的流匪中,竟然有鲜卑人的存在。
他只要一想这消息背后蕴含的意味,便忍不住心中发毛。
何冲着急地左右踱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群混账,大敌当前,竟然勾结鲜卑人作乱!速速派人带着这鲜卑杂种回去,将此事报与女郎!”
“是!”冯强当即领命,转身而去,不想却被何冲叫住。
“等等!”冯强转过身来,只见何冲面色沉沉地说道,“不能回去!咱们这一路走得这么艰难,就这么回去,难免不会遭受伏击,落个信送不到、人证也丢了的结果。将这鲜卑人关好,跟着咱们一道西去,等战事结束,再去跟建康那群混蛋算账!”
冯强应了一声,何冲接着问道:“可审清楚了,的确是慕容部的人?”
“除了慕容部那群阴险小人之外,还能有谁?”冯强愤愤不平地说道,“这群胡人,哪里受得住咱们老祖宗那套刑罚?才过了两道,就忍不住全都说了。这人自称是受了慕容部的指使,去拓跋部埋伏,后来借着市马一事,与琅琊王搭上了线。这次就是因着琅琊王与太原王氏的缘故,才能在扬州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召集这么多的流匪,故意来阻拦咱们。”
“这些人是疯了不成?”何冲气得咬牙切齿,“江左若是失陷,他们这些皇亲国戚难道能有好日子过?咱们在这替他司马氏守江山,反倒要被他们暗地里埋伏。”
第162章 改道
“将军稍安勿躁。”冯强见何冲如此动怒, 自己反倒冷静了几分,“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拖住咱们的脚步,好教北秦军队能够顺利攻克寿春, 既然如此, 咱们就万万不能让他们得逞啊!”
何冲展开舆图, 看了又看,终于下定决心:“事到如今, 咱们只能改道了。”
“改道?”冯强略有些迟疑地问道, “可这路线是女郎一早就定好的, 兄弟部队也都知道的啊。”
“我知道。”何冲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态度很是坚决,“事到如今, 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们必须改道, 以免误了御敌大局。”
他们这四万人,原本是自京口沿江而上, 而后弃船改走陆路, 以期更快赶至寿春。
可四万人的队伍, 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以至于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无可避免地吸引那些与鲜卑人勾结的流匪,就这么硬生生地被绊了一路,拦了一路。
何冲知道,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对战之方, 原本就在于随机应变。
形势既起了变化,他便不能再一昧守着先前的计划, 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女郎说过,似此这般不顾实际只讲“忠心”的做法,其实是种不愿思考不愿负责的虚假忠心。
而他身为将领,理应真负正担起一个统帅的责任,为将士们负责,为女郎尽忠。
何冲沉吟着,闭了闭疲惫的眼睛,心中拿定了主意:“这些流匪一路尾随,我担心先前的消息根本没有送到女郎手上,以至于这些人竟丝毫不见收敛。你且亲自挑二十个人,带着那个鲜卑杂种,今晚悄悄离队,朝着东南方向,直奔大江而去。待到渡口后,租一条商船,乔装成商人模样,一路沿江而下,务必尽快将援军受阻的消息送至京口,请女郎尽快发令,另遣北府军自淮水支援。”
“那大部队呢?”冯强面容苦涩地问道。
此次对战北秦,北府军所能调动的,不过区区十二万将士,而此处的四万人,便占了三成之数。
这四万将士,无一不是怀着必死之心矢志报国,难道竟要被这层出不穷的宵小,硬生生困在扬州地界吗?
而他自己,难道也要在大战还未真正开始的时候,就退回京口去吗?
何冲听着这话,眼前不觉冒出了热气,他咽了咽不存在的口水,攥紧拳头说道:“大部队会改道西南,直奔合肥而去,然后经水路入肥水,沿水道支援寿春。”
“我们明明已经快到洛涧了!”冯强粗哑的声音,几乎要带上哭腔。
只要过了洛涧,距离寿春便只有一步之遥了。
“可离洛涧越近,流匪的攻势便越猛烈。”何冲叹了口气,脸色很是沉重,“你看他们的马匹和武器,哪里像是寻常匪徒用得起的东西。有这样的势力从中作梗,又是敌暗我明的形势。只怕咱们就算再走半月,也到不了洛涧,只能白白折损人手。”
冯强思来想去,不得不承认,如此形势之下,改道已是一个难得的好办法。
可他思来想去,内心却仍有担忧:“这样多的人,纵是走水路,只怕也太过引人注目。”
“无妨。”对此,何冲倒是已有对策,“我们今夜一路疾行,先甩开追兵,再趁着这些人还未反应过来,以桓氏的名义购船,并插上桓氏的旗帜,瞅着这些人还未来得及跟主子汇报的时机,一鼓作气地往肥水赶。”
“桓氏的名头,会有用吗?”出发之时,郗归给了他们桓氏并郗氏商号的旗帜与名帖,冯强本不知有何用处,没想到却在此处派上了用场。
“有没有用,看看就知道了。”何冲冷笑一声,“我看这些人就是惯的!这几年,咱们徐州跟三吴,一粒米的税粮都没少交,白白地养活起这么大一支军队,帮着朝廷平了孙志的叛乱,守着江北的国门,还要提防东边的海盗。这一年年地下来,连朝廷一贯钱都未花过,更不曾行过什么烧杀抢掠之事,可谓对江左忠心耿耿。”
“可他们是怎么做的呢?”何冲越说越气,“竟然勾结外贼,在老子赶去御胡的路上拦截?”
“这——”冯强听不下去了,“咱们对江左,也不能就说是忠心耿耿吧?反正我是只认女郎,不认那劳什子司马氏皇帝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犟这个嘴?”何冲没好气地瞪了冯强一眼,“反正我们北府军是无愧于社稷、无愧于江左的。”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结果呢?就因为咱们严守纪律,秋毫无犯,这帮混蛋竟以为咱们软弱可欺似的,这么一路打一路拦,就没个停歇的时候。若是桓元那个疯子在这里,你看他们敢不敢打?”
冯强不服气地说道:“桓南郡行事阴狠,手段毒辣,可止小儿夜啼。他为了收拢兵权,置江州受灾民众于不顾。这样的人,如何能与女郎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