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点,王池完全不能接受!
她,她的孩子,她的家族,绝不能够背负叛国的罪名。
谁也不能无端将这样的脏水泼到她的头上——哪怕是天子也不能!
第164章 深意
然而, 对于正处在盛怒状态下的天子而言,王池苍白的解释,终究都只是徒劳。
她带着宛如雾色般浓重的失望,缓缓退出了那座巍峨华丽的宫殿。
台城最好的时节, 早已随着褚太后的薨逝而消失不见。
宛如冬日里一株不合时宜的美丽芳草, 终究会凋零在愈发凛冽的寒风之中。
自从褚英死后, 王池亲眼目睹了自己丈夫的变化,一日日看着他逐渐丧失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君的一切优秀品质。
王池知道当今陛下于朝堂内外, 都面临着极大的压力。
她理解他的痛苦, 并且尽力去做一个好皇后——既为了自己, 为了王氏,也为了她的夫君。
可他却从未领情。
他倚仗太原王氏,却也忌惮外戚;他口口声声爱重皇后, 却立了越来越多的美姬宠妾。
他曾与她同病相怜, 说他们是两个做不了主的可怜泥人。
彼时王池虽心心念念想着家族, 却也难免为此动容。
然而帝王终究是帝王,再无能的天子, 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拥有着怎样与众不同的权力, 会与生俱来地掌握用这权力来伤人的残忍本能。
对于他而言, 王池不是休戚与共的皇后,而是一个来自太原王氏的附带品。
当他需要通过王平之来对抗谢瑾的时候,王池就是他高高在上的皇后;可当王平之病亡,王含既无法牵制谢瑾,也不能担负起制衡琅琊王的责任时, 他便显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冷酷。
王池从未渴望过得到帝王的爱情, 她只是想要一份休戚与共的尊重、一点同甘共苦的情谊罢了。
这是一个皇后本就应该拥有的权力,她从未贪心地索要过别的什么。
可他竟不肯给她。
当王平之与褚英相继离开人世, 置于王池与天子之间的那层温柔薄纱,也被彻底抽走。
王池不得不承认,她作为一个皇后的本分,原来竟是“忍耐”二字。
自诩名士风流的王含,对女儿却有着最苛刻的要求。
他要她贞顺,要她幽娴,要她婉柔,丝毫不肯为她声张权力。
王池不赞同父亲的做法,可却根本无计可施。
她终于明白,所谓世家女儿的后盾,不仅在于家族繁盛与否,还在于家主是否愿意给予庇护。
倘若没有来自掌权人的偏爱,那么,纵有多么高贵的身份,女人也只能暗自垂泪。
王池明白得太晚了。
当她终于想清楚郗归为何执意要于婚后再赴京口,为何放着好好的侍中夫人不做,要劳心劳力地以女子之身建立一支军队时,她已经无法在这束手束脚的宫廷之中,获取任何施展身手的空间。
古往今来,从未有过一个王朝,能够容得下叛国的皇后。
一旦通敌叛国的罪名,真的落到她的母族身上,那么,等待王池的,想必只有被废黜的命运。
除此之外,她还要面对来自北府军的熊熊怒火。
一支军队的报复,也许会比天子更加可怕。
对于扬州北境的放弃,只是郗归对于始作俑者的一个小小警告,王池不能不担心,北府军是否会为了杀鸡儆猴,而让自己付出生命的代价。
王池叹了口气,她清楚地知道,灾祸将如夜色般无情地降临在自己与孩子身上。
可这“知道”并没有任何作用。
当不幸来临,没有权力的人,只能无力地注视一切的发生,把所有这些归于命运的捉弄。
可是,真的存在命运这样的东西吗?
如果上天注定女人应该贞顺婉柔,那么背叛这一切约束的郗归,为何没有得到惩罚?
如果命运注定要安排司马氏成为江左世世代代的皇帝,那为什么十多年来的这三个天子,竟一个比一个软弱、一个比一个无能?
没有人生来便该接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命运,王池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圣人的暴怒看似可怕,可怒吼之下,潜藏的却是苍白的基底。
数年的宫廷生活,即使没有赋予王池多少权力,却也加深了她对这权力旋涡的了解。
王池完全清楚当今天子的色厉内荏,清楚这座巍峨宫廷的脆弱骨架,清楚这一个个披坚执锐的甲士,其内心是多么地空洞无力,战力又是如何地不堪一击。
她并不怕圣人,只是,凭她自己的本事,根本没有办法与之抗衡,更没有办法摆脱通敌叛国的罪名,承担来自北府军的怒火。
她必须找到一个帮手,从而把自己干净地摘出去。
就在王池兀自沉思之际,一道娇俏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莫名的笑意。
王池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到庆阳公主缓缓朝自己走来。
“见过皇后娘娘。”这位近几年势头颇盛的大长公主,在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后,眼波上下流转,打量了一番王池,看热闹似的说道,“陛下这些年真是脾气见长,瞧瞧,都把我们皇后娘娘气成什么样了!”
“大长公主慎言,帝后之事,岂是寻常人可以评说?”王池的侍女姚黄,因不忿自家主子被这样奚落,很是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司马恒这些年越发圆滑,并未因姚黄之言而立时动怒,只别有深意地看着王池,迟迟没有说话。
王池垂眸扫了姚黄一眼,再次与司马恒对视,言语之间,用了另外一个称呼:“敢问姑母有何见教?”
“谈不上指教,只是见你面色不好,所以来开解一二。”司马恒笑着拉起了王池的手,轻轻拍了几下。
司马恒的指甲很长,上面涂着颜色极正又极艳的蔻丹,红得颇有些吓人。
当那指甲轻轻划过王池的手背时,她忍不住在心中瑟缩了下。
这反应似乎取悦了司马恒,她扬眉而笑,挽着王池朝回廊走去。
姚黄心中暗骂司马恒这个始作俑者假好心,可碍于身份的差距,并不能多言什么,只好愤愤不平地跟了上去。
这座位于湖畔的回廊,雕琢得很是精美,但却并不宽敞。
司马恒回身扫了一眼,侍从们便都止了脚步,就连王池的仆从,也被拦在了后面。
这举动实在不能不令王池深感冒犯,她将手挣脱开来,冷冰冰地问道:“公主这是何意?”
司马恒却并未回答王池的问题。
她于夜色下环顾四周,遥望台城的每一个角落,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似是带着无尽的哀愁。
“你看,这台城是多么美啊。”
“我自小在这里长大,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可一道圣旨降下,我便远嫁荆州,从此与母后兄长隔了千里万里,再也不能日日相见。”
“他们跟我说,这就是作为一个公主的宿命。”
“我既受了万民的供养,便合该为了社稷,牺牲我这一生的幸福,远嫁给一个傲慢的武人。”
司马恒回过头来,艳丽的面容逼近王池:“可是你说,凭什么我就非得接受这样的宿命呢?上天让我生在皇室,可却没有成为一个皇子,而是仅仅作为一个公主,一个永远都无法自己拥有权力的公主。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我的侄儿,他们一个个都能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享受万民的朝拜。可我呢?”
司马恒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只能眼巴巴地,让别人分享给我一点可怜的权力。可谁又记得,我也姓司马呢?”
王池平静的面容,并未因司马恒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语而泛起任何波澜。
坦白说,她认为司马恒已经得到得够多了。
这样一个背叛皇室投奔北府、为了郗归而逼死恩人的人,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地方?
若是在此郗归诉说命运的不公,她还能跟着附和几句,可司马恒凭什么如此?
这么多年,她何曾经受过真正的不幸?难道不是一直倚仗着公主的身份,在为自己牟利吗?
司马恒并不知晓王池内心的不以为意,或许她清楚,但却并不在乎。
对她而言,今夜是一个自由而难得的夜晚,她将在此做出关乎自己一生的重大选择。
就在今天下午,她像郗归吩咐的那般,将那个鲜卑细作的供词呈给了圣上,可在这之后,她并未离开台城,而是冷静地观察着每一个进入又离开这座大殿的人。
宋和说,郗归要借着这件事,逼得琅琊王狗急跳墙,从而彻底打压琅琊王和王安一脉,顺带遏制王含这支的势头,让太原王氏再也无法翻身。
可司马恒却觉得这样太慢。
这两年的经历,让司马恒深切地尝到了权力的美妙滋味,也渐渐滋生出些许不愿屈居人下的隐秘渴望。
建康城中,好不容易起了这样的大风波,她怎能忍住,不藉此谋取权力呢?
王池依旧没有说话,司马恒并不在意,她于夜色之下,遥遥指着北极星的方向,语气很是慨叹。
“你看那北辰星,生得多么明亮啊。凡夫俗子,总爱以北辰喻君王,可肉体凡胎,又怎能如天关一般经久不衰呢?”
司马恒款款道来,柔媚的语音,带着几分缠绵悱恻的弦外之意。
“我的父皇,因一场酒后风寒而骤然薨逝。”司马恒娓娓地讲述起近几十年间,发生在台城之中的种种变故,“我的皇兄,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阳痿指控,而被狼狈地赶下了王位。而先帝,那个被桓阳和郗岑选中的幸运儿,虽然成为了江左新的天子,可却从未在这皇位之上获得安宁,以至于最终惴惴不安地结束了生命,将那烫手的山芋,交到了自己不成器的儿子身上。”
“皇后娘娘,你说,咱们如今这位陛下,又能够坚持多久呢?”
第165章 张氏
当今圣人还能够坚持多久?
这问题令王池感到心颤, 她忍不住去想,假如圣人崩逝,那么,这台城会变成什么模样?自己又会是什么处境?
王池在十月的凉风中冒出了些许汗意。
“无论如何, 总不会比现在更差。”她这样想道, “一旦牵扯上叛国的罪名, 那么,我和我的孩子, 势必只能走上绝路。倒不如让一切都在合适的时候戛然而止, 既然圣人无法被劝服, 那么,假如他消失了呢?”
对于此刻的王池而言,只有死去的丈夫, 才能让她重新拥有被攫取的安全感。
一旦圣上崩逝, 王池将无可置疑地成为太后。
更何况, 他只有王池所出的三个中宫嫡子。
王池将作为新帝的母亲,借此踏上皇室女人通往权力的最容易也最普遍的一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