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没有来得及送出的诏令, 只能成为被复仇者活命的筹码, 再也不是主动送出的进献了。
京口,郗归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 又缓缓将之放在案上。
茶盏与几案接触的清脆响声, 像是撞在了她的心上。
她努力做到面不改色, 以尽可能平静地语气问道:“这是哪里来的消息?”
南烛微微摇了摇头:“说不上来,但一夜之间,建康、京口,乃至整个徐、扬二州,都传起了这样的讯息。百姓们口口声声说着寿春失守之事, 为郎君的牺牲而悲痛不已。街巷之间, 甚至已有百姓自发地为牺牲的将士素服送终。”
郗归用力闭了闭眼:“北府军士气如何?可有因此而受到影响?京口民心又如何?”
南烛的眼圈有些红:“将士们悲痛异常,徐州百姓亦无不惊痛, 民兵群情踊跃,争相请战。”
郗归接着问道:“流言只说了兄长,却未提及刘坚?”
南烛略顿了顿,回忆之后,确凿地答道:“是。”
郗归抿了抿唇,一边按揉额角,一边琢磨着这不知是真是假的传言:“这流言本就来得异常,更何况,以刘坚的性情,真要到了城破人亡的危急时刻,必会身先士卒,与寿春共存亡。他也是这几年江北抗胡的得力战将,不至于寂寂无名,流言怎会不提及他的姓名呢?”
“您的意思是?”南烛因郗归的提问而冷静了几分,开始琢磨这道传言的异常之处。
郗归深吸几口气,让思绪尽可能地冷静下来:“朱庠那边可有传信过来?”
“并未。”南烛沉吟着开口,“迟眉已救出了朱庠的家人,算时间,谢小将军也该到洛涧了,按理说,这个时候,朱庠已经开始反攻北秦了。”
这朱庠原是襄阳的守将、桓氏的部下,当年北秦派出三路大军攻打襄阳,桓氏却做出了“全重江南、轻戍江北、移驻上明”的决策,以至于远在江北的襄阳,在敌军围城的情况下,无法得到有力的支援,最终于一年之后,被北秦军队攻破,守将朱庠也因此被劝降。
朱庠当日审时度势,保留了襄阳守军残余的实力,可却一直无法在北秦军中得到真正的重用,内心更因身为军旅之人,未能保家卫国,却叛投敌营而深感煎熬。
郗归瞅准时机,派人乔装行商,逐渐与朱庠之母韩氏建立了联系,又进一步因韩氏的引荐而与朱庠会面,议定了南北大战中反戈一击的策略。
“当日北秦七万步骑兵急攻襄阳,但求速胜,可朱庠却能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坚持了一年之久,甚至屡屡取胜,可见并非不娴兵法将略之人。”郗归轻轻敲击着几案,“如今这流言来势汹汹,恐怕是北秦人故意要乱我军心。可真要细论起来,这消息又传得没头没尾、不尽不实,完全经不起推敲,想必是朱庠借了北秦人的手,在给我们报信。”
“报信?您的意思是?”
“何冲、谢墨两路增兵,前线还有火器营在,峡山口是天险,就算真到了无路可走之时,将士们也可炸山拒敌,寿春绝不可能大败至此。”郗归越说越笃定,“着人密切留意来自梁郡的消息,反攻只怕已经开始了。如今这传闻,不过是北秦人故意为之,朱庠又借此报讯罢了。”
郗归沉声发出一道道吩咐,紧皱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此外,让各地好生安抚辖下军民,讲明利害,勿因恐慌生乱。”
说到这里,她的音调陡然提高了几分:“再好生去查,这消息究竟是从哪里传出的?何以扩散得如此之快?难道我北府军治下,对小道消息的防守竟粗疏至此,随便什么人都能凭着这种没头没尾的消息来扰乱军心吗?”
南烛领命而去,在门口与急冲冲跑来的郗如撞了个正着。
郗如头发都未梳好,便一路跑来,一边剧烈地喘着气,一边着急地问道:“姑母,寿春果真大败了吗?父亲真的战死了吗?那些将士们又如何了?潘可和薛蓝,她们也牺牲了吗?”
郗如跑得气喘吁吁,南星一下下地抚着她的后背,可郗如的眼睛却仍紧紧地看向郗归,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我不知道。”郗归已经恢复了与往常一贯的冷静,“前方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我不能根据这些无法判断来源的传闻来回答你。”
“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我相信我们的将士,他们有着强健的体魄、钢铁般的意志、保家卫国的强烈愿望,绝不至于短短几日之内,便于胡虏的冲击之下溃败,数万人都战死在寿春。”
郗如因这话而长舒了一口气,可却仍觉不安:“可是,可是——”
“我要回建康一趟,你可要与我同去?”郗归打断了郗如的支吾,目光移向屋中那把被妥善放置的、曾经属于郗岑的宝剑——复。
“建康?”
“是的,建康。”郗归走上前去,抚摸着“复”的花纹,“这消息传得满城皆是,你母亲一定非常伤心,回去吧,好好宽慰宽慰她,前线真正的战报还未传来,目前的一切消息都做不得准,你好好陪陪她,让她不要过于伤心。”
郗归上一次去建康,还是太昌四年。
那时孙志之乱刚刚爆发,整个建康人心惶惶,北府军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出征,一举拿下了三吴之地。
两年多过去了,即便封郗归为都督的诏令颁下时,她也未曾踏足建康——不是害怕,而是没有必要。
可是今日,她不得不去那儿,斩断一些关系,扫除一些障碍,以便那些有眼无珠的鼠目寸光之人,能够从中得到震慑,好生思量思量得罪北府军的后果,再不敢轻易出手。
侍从们去准备车马护卫,郗如跑回屋收拾东西,郗归则是去了郗声的书房。
书房依旧昏暗。
因为眼疾的缘故,郗声并不喜欢太亮的光,以至于烛火似乎永远都不能完成照亮这间屋子。
正如他因亲人接连逝世而一点点变暗的心房,就算此后的生活再痛快、再欢欣,也不能遮掩那一隅的灰暗。
昏暗的灯火之中,银白色的头发显得分外醒目。
这颜色令郗归心中骤然一紧,痛意随之而生。
她快步上前,跪坐在郗声身边,这才发现他手中紧紧握着一块玉佩。
那玉佩上的丝络很是陈旧,显然是一件旧物。
“这是你父亲的遗物。”郗声沙哑的嗓音,打破了这一隅的沉默,“当年,你父亲便是因寿春之败,而病重吐血,郁郁而亡。”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想到,子胤,子胤他——”郗声哽咽地说不出话来,颓然捂住了自己带泪的双眼。
冬天要到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树叶随着凛风飘落,发出簌簌的声响。
侍从们正在打理庭院,清扫的声音衬得屋中愈发冷寂。
郗归听到自己说:“伯父,前线并无确切的消息传来,这些都做不得数的。”
可郗声并未因此而受到多少安慰:“我心里有数。”
他缓缓摇头,语气很是无奈;“寿春,太危险了,可那是子胤自己的选择,也是他身为高平郗氏的子弟,应该尽到的责任。”
“我只是忍不住担心。”郗声说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自从大军出发,我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好不容易入睡了,又是噩梦连连。阿回,我梦到你父亲问我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他的独子,梦到子胤浑身是血甚至肢体不全地向我告别,还会梦到北秦军队长驱直入,梦到江左生灵涂炭,而我们,再也没有北伐中原、收复二京的那一天机会了。阿回,我真的很担心。”
“不会的。”
郗归知道,在这样浓烈的担忧面前,除了显著的事实之外,一切宽慰都显得无力,可她仍旧不能保持沉默,仍旧要说出那些苍白的安慰。
“伯父,这一战,江左一定会胜利的,很快,北府军的儿郎们便能挥鞭北伐,直指二京,实现我高平郗氏三代人的夙愿。到那个时候,我和您一起北上,一起去看看——我们的高平。”
郗声在昏暗中与郗归对视。
她只说这一战一定会胜,却没有说郗途一定会安然无恙。
纵使郗归是北府军的主帅,纵使她曾指引北府军在江北打出过连战连捷的战绩,她也依旧无法做出这样的保证,无法保证郗途一定能平安归来。
郗声明白了这一点。
他向来知晓沙场无情的道理,只是还要忍不住再三确认。
“你说,很快——”郗声哑着嗓音问道。
“是的,很快,反攻已经开始,这场大战的结果,很快就会揭晓了。”郗归笃定地说道,“在那之前,我要先去一趟建康。”
第171章 算账
郗归出发得很早, 以至于才刚过午后,渡船便已抵达了建康。
自从郗途出征之后,建康的郗府便只剩了谢粲一人。
她素来与娘家亲近,又不爱冷清, 是以不假思索地回了娘家居住。
也正因此, 牛车在离开渡口之后, 径直朝着谢府驶去。
直到郗如带着侍从,消失在去往内院的小径上, 郗归才看向潘忠, 平静地吩咐道:“拿上阿兄的剑, 我们去找谢瑾算账。”
潘忠眼中立时闪过担忧,可忠心的本能压过了一切,以至于他虽不明白郗归究竟要做什么, 但在确认有把握护卫她的安全后, 便郑重地捧起那把故剑, 紧紧跟随着气势汹汹的郗归,带着数名护卫, 直冲谢瑾书房而去。
谢瑾原本正因那仿佛突然出现的传言, 与家人、下属们商量对策。
他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 心中难得地升起了一股焦躁之意。
京口迟迟没有回信,他心中实在不安。
谢瑾在心中琢磨着,待会议事结束之后,还是得连夜去京口一趟,看看阿回是个什么想法。
他想:“眼下战况纷杂, 谁都说不清寿春究竟是副什么模样。传言未必一定是真, 可寿春的困境却绝非作伪。阿回与子胤之间,虽不像嘉宾那般亲密, 可却也是嫡亲的兄妹,不会没有丝毫感情。子胤正在寿春面临险境,还被琅琊王这样背刺,阿回一定十分担心。”
他正在心中规划着晚间的行程,冷不丁听到门外传开了嘈杂的声响。
“夫人,您不能进啊,郎主正在议事,您带着这么多人,不好强闯进去的啊!”
“让开!”
一道冷冰冰的呼喝声响起,谢瑾恍惚之中,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郗归的声音。
他站起身来,快步朝门口走了两步,没想到竟真的看到那张日思夜想的容颜出现在自己面前——带着一副前所未有的冷厉之色。
谢瑾微抬手臂,想要说些什么。
可郗归却在与他对视的一瞬间,骤然回过身去,从潘忠手里拿过那把曾属于郗岑的宝剑,猛地抽出剑身,直冲谢瑾而去。
书房中的人——无论是潘忠等护卫还是谢家人,无不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大惊失色。
这是一把极其锋利的青铜剑,乃是三吴极有名气的铸剑师亲自为郗岑打造,据说采用了传自春秋时期的手艺,与富有盛名的越王剑如出一辙。
此时此刻,这把名为“复”的宝剑,正于众目睽睽之下,泛着凛凛的寒光,而其剑锋,正在一声声的“冷静”中,直直地抵在谢瑾白皙的脖颈之上。
谢瑾没有躲闪,只平静地看向郗归,带着几分极浅的讶然。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令他惊讶,可同时又下意识地觉得,好似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扬州出了那样的变故,今日又传开来了这样的消息。
人人都道,寿春久久不见援军,城中又缺医少粮,根本无法支撑,以至于在北秦的苦攻之下,终于陷于敌手,子胤也为国捐躯。
面对这样的传言,阿回若要问罪,岂非理所应当?
谢瑾觉得自己明白郗归这么做的原因,可这并不影响他内心的刺痛——他的妻子,她的爱人,竟用剑指向他。
微凉的剑锋令他心中隐隐作痛,可他们早已明白彼此殊途的命运,因而这拔剑相向,竟仿佛也没有想象中那般令人惊愕。
然而,书房之中的两派人,却毫无疑义地因那柄泛着寒光的剑而剑拔弩张。
双方都警惕地瞪视对方,可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谢瑾看着郗归,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可又实在觉得自己没有好辩解的地方,于是只能沉默。
因传言而赶回建康的谢循,作为书房中最年长的人,率先有了动作。
他上前几步,似要开口劝解。
可郗归却赶在他说话之前,率先开口责问:“我再三提醒,要你注意太原王氏的动向,要你确保粮道的畅通。可你又是怎么做的?整整四万援军,还未遇到北秦人的兵马,竟在扬州境内,遭遇了不止一股流匪的阻拦。而这些所谓的流匪之中,竟还藏着鲜卑人的影子。”
郗归的声音越来越高:“敢问侍中,你就是这样来提防太原王氏的?就是这样来护卫这场事关江左存亡的南北大战的吗?”
“寿春原是你谢家的地方,我北府军出人出粮,去帮豫州守卫春,可你们又是怎么做的?”郗归的胸膛起伏着,剑锋也随着她越来越尖锐的逼问而迫近谢瑾,直到刺破了他颈侧的皮肤,渗出殷红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