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石心中十分不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这支北府军在守城都守得左支右绌的时候,还要主动出击挑衅?他们是不是收到了什么信号?东边战场的形势,是不是产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变化?”
第177章 严阵
前几日, 苻石收到了先遣部队的消息。
信中称,谢墨已自彭城出发,率援军溯淮水而上,意欲支援寿春。
为此, 苻石果断派出部下, 不遗余力地围追阻截, 很是拖慢了谢墨的脚步。
可就在昨晚,当那诡异的天象发生之后, 谢墨所部竟好似凭空从淮水消失一般, 再不与他派出的军队纠缠, 也没人能够找到他们的踪迹。
如此种种,实在不能不令人心生疑窦。
苻石沉吟着看着舆图,良久, 终于做出了集结兵力、猛攻峡山的决定。
对他而言, 无论那天象意味着什么, 谢墨又去了哪里,都不能改变江左援军尚未到达峡山的事实。
援军未至, 寿春又分出了一部分兵力, 此时此刻, 峡山正是最虚弱的时候,那么,他当然得趁着这个机会,攻占峡山,夺取寿春, 好让大军顺利地经肥水入扬州, 直冲建康而去。
次日清晨,刘坚策马立于峡山口, 望着远处黑压压的旗帜,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长刀。
大战前的气氛沉肃而灰暗,仿佛暴雨来临前黑压压的城池,又好似丧钟敲响前的沉默准备。
将士们挺胸抬头,严阵以待,神情无不是明知必死的坚毅。
寥廓长空万里无云,凛风呼号着,带动山间草木连绵的呼啸,为这秋冬之际的战场,更添上许多悲壮的意味。
刘坚看着那一片片仿佛与岩石融为一体的干涸血迹,忍不住想道:“千载之后,还会有人记得峡山,记得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惨烈战事吗?在后人眼里,我刘坚,又会是副什么模样呢?”
他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坚毅果敢的年轻面庞,脑中忽然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踏入北固山那座庄园时的场景。
二十多年前,郗岑还很年轻,刘坚也满是一腔少年意气。
那是一个极好的艳阳天,刘坚的心情也像阳光一样灿烂。
他激动地看着庄园里的校场,怀着无比的崇敬,向高平郗氏未来的主人、他往后的首领行礼,在心中畅想着纵马奔驰、穿行敌阵,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的一天。
可这一天终究没有到来。
从十五岁到三十三岁,他用了十八年的时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几乎要在无望的等待中灭失了一切期盼。
少年时的刘坚,曾无比坚定地宣称:“我出身武将世家,祖父曾以善射事中朝武帝,历任北地、雁门太守,父亲追随郗司空南征北战,是司空帐下的征虏将军。我自幼苦练武艺,不输父祖,定当继承先辈遗志,奋力北伐,斩杀胡虏,荡静中原!”
年轻的刘坚坚信自己如同父祖一般,骨血里流淌着冯翊的血性,定然会带着那独属于武将的荣耀与辉煌,重新打回长安,像原籍冯翊之名所蕴含的意义那般,成为拱卫京师的赫赫战将。
然而,他始终没有得到这个机会,只能在北固山中一年又一年地消磨时光。
直到有一日,一位来自建康的美貌女郎,用与其外表完全不相称的坚决语气,斩钉截铁地断言道:“假以时日,你也可以做广陵相。”
这话语激起了刘坚内心深处最为热切的渴望,也终于将蹉跎多年的他真正送上战场。
从山贼、胡匪再到秦虏,刘坚终于踏上了江北战场,真刀真枪地与北秦骑兵交锋。
他曾不止一次地在战场中受伤,但也从中锻造了更为顽强英勇的意志和本领。
终于,他站在了寿春,在峡山这个最为关键的战场上,担负起了无与伦比的重要责任。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刘坚舔了舔舌尖,露出了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他并不因即将到来的危险而感到恐惧,只是觉得兴奋。
因为他终于能够站在这最为危险的战场上,让所有人都好生看一看,他刘坚虽是流民之后,却要比那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强得多。
这世上本就该凭本事论输赢,是时候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实力了。
刘坚的兴奋感染了麾下的将士们,抑或是,极致的危险反而催生了极致的斗志——千钧一发,背水一战,以弱制强,如此多的要素叠加在一起,哪个武人会不为这样的功绩而心动呢?
将士们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逐渐生起了跃跃欲试的火苗。
刘坚骑在马上,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挥舞长刀。
将士们的视线随着长刀上的红缨移动,最终齐齐地汇聚在了刘坚脸上。
刘坚在众多将士的注视中灿然而笑,举动中竟仿佛有了些二十年前的青春模样——那是一种带着些傻气的固执和天真,还有种什么都不惧怕的不羁和自在。
昨天夜里,副将许方问他:“峡山既守得如此艰难,北秦又眼见着要增兵,将军为何不索性炸了此处,彻底拦住北秦军队呢?”
刘坚并非没有想过这个办法,可却依旧果断地拒绝:“寿春是北伐的要地,峡山不仅仅是秦虏南侵的入口,也是江左对战北敌的重要关口。汉人不可能永远龟缩在江南这一隅,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不能绝了后人北伐的路!”
“将军——”许方听了这话,心知刘坚已存了必死之志,一时又是敬佩又是担忧,心绪很是复杂。
刘坚倒是笑得爽朗:“大丈夫何惧一死?斩将夺旗、马革裹尸,这些原本就是我等从军之人的本分,更是我早些年苦寻不得的机会,如今,我终于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是刘坚的真心话。
此时此刻,他于万名将士之前,高声吼道:“弟兄们,看到了吗?北秦那帮兔崽子又增兵了,这会子正严阵以待,擎等着冲进峡山,从咱们的尸体上踏过去,用他们肮脏的铁骑攻破寿春,攻破建康,凌虐咱们的骨肉同胞,杀死咱们的父母妻儿。你们说,咱们能不能让他们过去?”
“不能!”将士们握紧拳头,高声喊道。
“当然不能!”刘坚的声音浑厚有力,如有实质般地随着凛风,传到了每个将士耳边,“建康城里的那群世家,正等着看我们的笑话,老子是决计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江左立国几十年来,咱们这些出身卑下之人,不知受了世家多少白眼,被他们抢占了多少机会!可笑他们占了便宜,竟还要说我们天生卑贱,天生愚蠢,天生懦弱,根本不配进入庙堂、为官做宰!弟兄们,这样的话,你们听了难受不难受?服气不服气?”
他自顾自地答道:“反正我是不服气的!我刘坚有这个自信,知道自己就是要比他们强得多,你们也比那群草包强得多!”
“江北的战绩明明白白地写在纸上,可他们就是不愿意承认!非说游击作战做不了准,说咱们的小把戏登不了大雅之堂,说北府军要是遇到了大批成建制的北秦军队,肯定会不战而溃、一败涂地!”
“这么明晃晃的污蔑之言,弟兄们,你们服不服?”
“不服!”将士们气愤地喊道。
“不服就对了!”刘坚用力夹了夹马背,于阵前左右巡视,目光尽则可能地扫过每一个将士,“峡山是个好地方啊!谢墨想来这里,郗途也想来这里,可他们最终都没有抢过老子!老子偏要让所有人看看,咱们这群被瞧不起的下民,是怎么力挽狂澜、保家卫国的!”
“功成名遂,青史留痕,就在这一战了!谁说只有士大夫才能虽千万人吾往矣,知其不可而为之?儿郎们,今日便与我一道,让世人看看我北府的血性!北府的风骨!”
这是北府军成立以来,打得最为艰难的一战。
峡山口本是要津,天然就具有据险屯兵的优势。
可再大的优势,在过分悬殊的敌我对比之下,依旧会显得无能为力。
今日的北秦军队,宛如不要命一般,一批又一批地冲上前来。
将士们射出了一波又一波箭矢,一次又一次与敌军短兵相接。
然而,北秦人可以不断换人上前车轮战,刘坚却没有那么多人可用。
起初,他们还能够冲出峡山口,主动进击,冲散敌阵。
可到了后来,北秦大军源源不断地涌入,北府军能够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终于只局限在了峡山口内,被动地迎接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峡山口很快就躺满了敌我双方的尸体,弥漫起令人发呕的血腥味。
箭矢越来越少,以至于将士们只能在一场战事结束后的短暂空隙,从尸体上拔出箭矢。
就像现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之下,刘坚刚刚猛地拔出一支箭,正狠狠擦着溅到眼周的污血。
他低声问许方:“火药都布置好了吗?”
许方面色凝重地答道:“布置好了。”
刘坚掀开几具尸体,跪在地面,上身匍匐,侧耳去听远处传来的声音。
半晌,才直起身来,说出心中那个被佐证了的猜测:“寿春城恐怕也在鏖战,看来北秦今天是下了血本了,非得拿下这里不可。”
许方抿了抿唇,面色凝重。
刘坚见状,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怕什么?北秦人这般动作,不正是说明援军快来了吗?昨夜何冲已经发了信号弹,无论如何,援军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可是今日——”许方并不畏死,但却实在害怕峡山丢在自己手中,而他则会与兄弟们一道,成为这场南北大战中的千古罪人。
“没有可是。”刘坚摘下头盔,理了理头发,而后突然开始卸甲。
“将军,您这是要做什么?”许方因这忽如其来的动作而有些无措,差点就喊了出来。
第178章 长歌
许方眼中满是担忧, 可刘坚却只是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将盔甲里的汗水倒到一边的空地上:“这玩意实在太重,我杀了一日,再穿着它, 恐怕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那, 那也不能——”
“我说能就能。”刘坚黝黑的眼睛, 仿佛要看到许方的心里去。
说话间的工夫,他已脱掉所有盔甲, 仅着一件便于活动的单衣:“许方, 你记住, 峡山口必须守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火药炸山。”
这交代后事一般的语气, 实在听得许方心慌, 他想也不想便拒绝道:“我记不住, 您是我们的将军,我只要听您的吩咐便是, 不用记这些东西。”
可刘坚却扬眉笑道:“那你可不能指望我了, 且等着看我执长枪, 入敌阵,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吧。”
“将军!”许方眼角已然渗出了眼泪,“让我去!求求你,让我去!”
刘坚咧着嘴挥了挥手:“勿做小儿女态!老子练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天, 你有老子的本事吗?”
他紧紧盯着许方的眼睛, 认真嘱咐道:“记住,哀兵必胜, 我死之后,你要带着弟兄们死守峡山,可千万别让老子白白丧命。”
之后发生的一切,对于许方而言,仿佛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北秦步骑兵又一次地冲了上来,他策马扬鞭,与无数弟兄一样,不断重复着砍杀的动作。
峡山口乱糟糟的,敌我双方混战一团,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在漫长的砍杀中,许方几乎忘记了一切,只凭着战斗的本能不断地提刀和躲避。
忽然,几声急切的“将军”响起。
许方心中陡然一惊,狠狠劈倒眼前的敌人,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只见刘坚抛却长刀,手持一把闪着寒光的长枪,带着十来个人列阵而行,宛如一支人肉铸就的箭矢一般,劈开混战的战场,以极快的速度,朝着这支北秦军队主将所在的方向驰去。
战马在缰绳的控制下,跑出了极快的速度,钉有马蹄铁的四蹄交错扬起,踏过无数北秦步兵。
而马上之人,则仅着单衣,以一种极坚毅的神情,挑开一个又一个拦路的秦虏。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明显令北秦人心慌。
他们叫喊着凑过去,快速朝着刘坚通往主将的必经之路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