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雷呈一个铁罐的形状,里面盛装着烈性火药,可在被点燃引信发射出去后,在敌阵或其上空爆炸。
于是,许多北秦士卒尚且来不及因空中传来的巨响而惊慌,便以一个抬头望天的惊讶姿态,被爆炸产生的铁片嵌入了肌体。
四射的铁片带着极快的速度,插入北秦人及其战马的身体,引发一阵阵烧灼般的剧烈疼痛。
战马因这接连的打击而受到惊吓,它们仓皇地嘶鸣着,跑动着,以至于敌阵中明显出现了骚动。
郗途见此情景,示意旗手挥动旗帜,带领着百来个膂力过人的将士,再次点燃了引信。
轰鸣声一道道响起,霹雳弹与震天雷接踵而至,北秦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被失控的战马带得横冲直撞,不得不强忍着碎片插入身体的痛楚控马,抑或是,直接跌落地面,在纷乱的马蹄中失去性命。
郗途观察着,找准时机,带着三千将士冲去城去,狠狠收割了一波人头,几乎每人都斩杀了两到三个敌人。
只有极少的北秦士卒,得以于兵荒马乱中逃回敌阵。
副将本想带人去追,可郗途却拦住了他:“穷寇莫追,再往前的话,就太靠近北秦人的营地了。放他们回去,将恐慌的情绪传递出去。”
他高声吩咐道:“鸣金收兵!发射信号弹,让西边散出去的人伺机集结返城。从现在开始,到今夜子时,各部趁着北秦人还未反应过来,速速休整队伍。若有人来犯,则继续以火器率先攻击,将士们趁势出城取敌军首级。”
这一天,火药在寿春发挥了极重要的作用。
当先的北秦士卒不明所以,往往于无意之间,就被炸了个措手不及。
未知加大了北秦士卒心中的恐惧感,谁也不知道这灾难会不会无端落到自己头上,因此只能惴惴不安、左顾右盼,始终无法全心全意投入战场。
郗途谨记郗归的叮嘱——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1
援军即将到来,可寿春却已到了最为危急的关头,同时面临着北方与西方的迫切进攻,十分有可能在敌人的猛攻下惨败。
为此,他不惜亮出火药这个大杀器,以期在心理上击垮那群蛮横的北秦胡虏。
好在结果并未出现差错,北秦人果然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自从伴姊试验成功,两年多来,火药从未被真正用到战场之上,就连京口城内,也少有人知道这个神秘的大杀器。
以至于进击的北秦步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在一阵阵隆隆声中,眼睁睁看着己方伤亡惨重。
到了后来,许多士兵甚至连马都不敢骑,生怕自己落得个跌落马背或是被马蹄踩成肉泥的结果。
事实上,与被刀剑杀死、被马儿踩死的结局相比,霹雳弹与震天雷未知的隆隆声,如同来自冥府的召唤般,更加令他们恐惧。
没有人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更无人知晓下次爆炸会在哪里发生,甚至有士卒惊惶地想道:“难不成这就是来自所谓衣冠上国的神秘力量?上天是否依然庇佑着司马氏,以至于竟落下惊雷助其御敌?”
事关生死,没有人愿意坦然承认自己不被上苍偏爱的事实,更无法接受神灵要替别人夺走自己性命的可能。
恐慌蔓延着,显而易见地削弱了北秦军队的士气。
这一场心战,终于成功了。
这一上午,寿春的压力大大减少,将士们有了养精蓄锐的机会,郗途也得以稍作休息,仔细筹谋下一步计划。
将士们无不为此欢欣喜悦,可郗途却并没有那么乐观。
北秦虽是氐人创建的王朝,可君主苻石却颇具雄才大略,也并非鼠目寸光的狭隘之人。
在他的带领下,北秦成为了一个汉化程度很高的胡人朝廷,含纳了不少来自各族的有才之人。
其麾下诸将,并非化外蛮人,而是熟谙兵法、善谋善算。
若非如此,北秦又如何能够统一北方呢?
无论是霹雳弹还是震天雷,都有明显的自寿春城墙投掷而出的轨迹,这一点并不难被发现。
一旦北秦将领告诉其部下,这种种异常均为人力所为,并非天罚所致,那么,士卒们心中的恐惧就会少上很多,北府军也便不能像如今这般轻而易举地收割首级了。
果然,薄暮降临之时,北秦军队又一次发动了突袭,自北、西两处城门进攻。
这一次,他们不知给战马做了什么样的防护,竟使得霹雳弹与震天雷爆炸之后,士卒们慌乱不堪、四散逃窜的情形大大减少。
连日来的紧张,令缺乏休息的郗途十分疲惫。
他用力按了按跳动的额角,知晓自己其实并没有选择。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付出了暴露火器的代价,便势必要将敌人拦住寿春城外。
如若不然,他有何面目向郗归复命?又有何面目返回建康、返回京口?
郗途看着排山倒海般奔驰而来的敌军,知晓们也做出了最后一战的准备。
敌军越来越迫近,挟着极盛的气势,显然对寿春势在必得。
震慑力远超于杀伤力的霹雳弹和震天雷,此时已经无法发挥白日里那般绝妙的作用。
郗途命人传令,让两处城门的将士们均动手发射带有火药球的火箭。
隆隆的炸响声后,战场上传来了人肉烧焦的气味。
这是倒数第二波火器攻击。
郗途带来寿春的火器有限,薛蓝和潘可带走了一些,而后又分了一部分给刘坚,以至于寿春城中,并没有足够持续使用的火器。
如今仅剩的那些,都被埋在了寿春城的各个角落,预备着在鱼死网破之时,充当阻拦敌军的最后一道保险。
至于现在,虽然没有火器,但至少,他们还有自己这一腔气力。
郗途紧了紧脏污的盔甲,拿起手边的长矛,大喝一声:“集结!”
雄浑的军号声响起,郗途策马立于阵前,扫过将士们的面庞。
城墙上还在嗖嗖地发射着箭雨,郗途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
他高声喊道:“弟兄们,保卫寿春,保卫江左,在此一战!告诉我,你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回答他的是嘹亮的吼声。
“好!”郗途转过身去,扬声道,“开城门!将士们,随我出城御敌,尽灭城下秦虏!”
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跨越护城河的吊桥慢慢放下,披坚执锐的将士们策马而出,穿行过地面零散分布着的火焰,执刀砍向一个个因突如其来的火箭而惊慌失措的北秦士卒。
早在加入北府军的那一刻,他们就知道,战死疆场是自己这一生能够获得的最为光辉的荣耀。
保家卫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使命。
他们奔驰千里来到这里,便是要为了北府、为了徐州、为了江左、为了千千万万百姓的安稳生活而奋斗厮杀!
北府军的军旗,在昏暗的光线下强劲地飘舞着,发出猎猎的声响,响应着城下的战斗和声。
同样的场景,也在寿春西城门外发生。
惨烈的厮杀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凌晨,几个时辰过去了,郗途始终没有带人回城,将士们靠本能挥舞大刀和长矛,在兵器相接的铿锵声中保卫家国。
乌鸦的嘶鸣混合着敌我双方的吼声,给凌晨的战场添上几分悲壮之感。
将士们先是杀尽了城下惊慌失措的胡虏,而后又与下一波冲刺的敌军激烈搏杀。
当北秦士卒因为北府军的悍勇而心生怯意时,郗途敏锐地察觉了这一变化,带着北城门外的将士,一路冲向敌人的大营。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熟悉的信号弹终于在寿春城南响起——何冲所率的援军,终于破除重重阻碍,抵达激战中的寿春城。
第180章 薤露
鏖战结束的那天, 寿春附近下起了连绵的大雨。
当何冲率领的援军终于到来,寿春城下的战况骤然改变。
援军虽是远道而来,可却并未因疲惫而削弱战力。
他们在路上憋了一肚子的火,生怕赶不上寿春的大战, 救不了此处的同袍, 如今好不容易抵达战场, 自是要酣畅淋漓、痛痛快快地战斗一番。
北秦军队这一日连连受到惊吓,本已是勉强支撑、苦苦捱着, 又如何能够对着北府军声势浩大的援军面不改色?
战败的端倪一旦显现, 很快就会像瘟疫一般扩散开来。
当北秦战将的怒吼与大刀, 都无法阻拦其麾下士卒的退意时,战败已是显而易见地接过。
终于,在明亮的太阳高高升起之时, 寿春北城门外的敌虏被全部歼灭, 西城门外的北秦军队, 也被打得溃不成军、四散而逃。
当最后一面代表北秦军队的旗帜倒下,战场上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欢呼声。
最危险的时刻已然结束, 将士们笑着呼喊, 笑着跳跃, 笑着流泪。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庆祝这一战的胜利。
欢呼过后,则是自骨血之中散发出来的浓重疲惫。
然而,他们根本来不及休息,便因战场上扑面而来的血腥停下了庆祝的动作。
当激战的情绪回落, 嗅觉也瞬间敏锐了起来。
他们仿佛突然意识到这个事实——这一战, 他们实在付出了太过惨烈的生命代价。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1
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 更是无法被轻易回答的难题。
不到一月的工夫,寿春便已成为了北府军上千将士的埋骨之地。
几个时辰前还有说有笑、与自己一道整理盔甲、畅想未来的兄弟,此时竟已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若非亲眼得见,又有谁会知道,成千上万的尸体陈于战场,究竟是副怎样震撼而又可惧的场景?
朝阳灿烂辉煌,仿佛带着人间的一切希望,可其下笼罩的,却是无数再也无法发出声息的烈士尸体。
将士们很快有序而沉默地行动起来,快速地收拾战场,将武器与遗物归类放置,尸体则按照军规,分类火葬。
偶有几个重伤未死的北府军士兵,被负责检查的军医发现,周遭便会响起一片欢呼,在这沉默的一隅,显得分外醒目动人。
人头攒动的战场上,何冲与郗途遥遥对视,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同时又深深地明白,此时还并非能够互诉衷肠的时机。
两人驱动战马,相向而行,很快便聚到了一处。
时间紧迫,他们内心有太多的感叹来不及说,最终只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峡山”二字。
何冲憨厚地摸了摸后脑勺:“将军放心,我这就带人去峡山口,势必不让北秦人越过峡山一步。”
郗途虽不忍心让远道而来的援军再次奔驰,可却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最后只能恳切地说出一句“拜托”。
何冲与高权等人一样,都是郗照北府旧部后人,曾一道在北固山的庄园中操练数年。
他们和刘坚一起,度过了最为肆意的少年时光,纵使彼此间少不了意气之争,可却仍是比亲人更亲的存在。
何冲不能想象,向来立志建功立业的刘坚,在峡山口那最为艰难的战场上,会做出怎样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