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一直不服气刘坚独占鳌头,可却也佩服他的本事。
若是刘坚死在峡山,那他,那他——
“不!”何冲摇了摇头,不愿再想下去。
他迅速集结出一支五千人的队伍,朝着峡山飞驰而去。
然而,当他到达的时候,峡山口的战争也已到了尾声。
何冲拼尽全力,带人端了峡山口外的北秦大营。
可就在他恨不得与刘坚浮一大白之时,得到的却是刘坚已然牺牲的消息。
那张紫赤的面容,此时此刻,只有死板而冰冷的青白之色。
即便心中早有猜测,何冲还是震惊地流下了眼泪。
他无法相信,刘坚就这么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这一去,成就了他自己的千古名声,可却将毕生的痛苦留给了他们这些故人。
何冲痛苦地坐到地上,捂着面颊无声痛哭。
到了下午,寿春附近狂风大作,吹断了不少树木的枝干。
噼里啪啦的雨点,在呼号着的阵阵风声中,随着乱飞的树枝与砂砾落到地上。
收拾战场的工作已基本结束,两处战场上的将士们,都沉默地看着这瓢泼大雨,觉得整颗心都被雨冲刷得空荡荡的。
十月原非多雨的季节,可这雨却来得又猛又烈,仿佛天公也在为英灵垂泪似的。
对于一场战争而言,最令人悲恸的时候不是战中,而是大战结束、意识回笼之后,当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时,冷不丁却有人忽然想起牺牲的将士。
于是回忆中战场上所有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一瞬间都变成了催人泪下的哀歌。
战后的江山寥廓、长空万里,才是最为萧条的场景。
同一个青山的意象,高兴时,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是“青山意气峥嵘,为我归来妩媚生”,何等地意气风发。
失意时,则是“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是“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何等地孤寂凄凉。
此时此刻,这片连绵的山脉,对于北府军的将士们而言,则是“怅高山流水,古调今悲”,是“海水连天凝望远,山风吹雨征衫薄”,仿佛就连这大雨都是因失去知己失去同袍的将士们而有意落下。2
所有人都明白,从今以后,有许多许多的兄弟,将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眼前,不能与自己一道练兵习武、嬉笑打闹。
时光也许能冲淡一切,可此时此刻,对他们而言,刀枪上照射出的面容,水坑里映出的倒影,仿佛都带着牺牲将士的面孔,让他们于恍惚之中更生心痛。
或许并不该痛,因为对他们所有人而言,都早已做好了为北府出征、为北府牺牲的准备。
可是,自己心甘情愿去死,和看着别人惨死,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他们中的一些人,会不由自主地去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如果我再多杀几个人,他们是不是就不会牺牲?
无论是战斗的紧张与艰难,还是败仗的痛苦与羞惭,都会使立志效死输忠的将士,满心满意想着赢取战争,无暇顾及其他念头。
唯有胜利不同。
胜利的喜悦给了将士们反刍的余地,这悲痛是独属于胜利的苦涩余味。
潺潺的雨声中,不知是谁率先唱起了送葬的哀歌:“薤上朝露何易晞,露晞明朝还复滋,人死一去何时归?”3
何时归?
烈士的英灵游荡于山野之上,立志以身报国的人,又何曾想过平安归去?
这场雨下了很久。
将士们都说,这是一场适如其分的好雨——若是早一些,则会浇灭火箭引发的火焰,减少战场的恐慌,抑或是,在战场还未打扫干净之时,带着会传播疫病的脏水流窜;而若是再晚一些,则无法遮掩谢墨所部在洛涧的行动。
是的,洛涧。
就在暴雨发生的当晚,改道陆路的谢墨所部,终于凭借雨水对踪迹的遮掩,一路潜行至洛涧东岸。
这潺潺的雨声,为静谧的夜晚,平添了几分助眠的佳音。
夜深人静之时,谢墨所部衔枚钳马,在夜色的隐蔽之下,即将强渡洛涧。
残月如钩,发出微弱的光芒,浅淡地映在洛涧的水面上,又很快因为狂风骤雨下剧烈翻滚着的水浪而变得支零破碎。
洛涧水域宽广,可却并不算很深,十月又并非淮水流域的丰水期,将士们轻装简行而来,原本是看中了此处水浅,可以直接趟过。
然而,如注的暴雨加深了一切事物的不确定性,洛涧的水面正在浓重的夜色下,被狂风暴雨搅得肆虐翻滚。
偶尔会有大浪掀起,这时候,谢墨便会不可避免地,在微弱的月光下,看到几座尖锐的怪石。
他实在无法确定,此时此刻的这片水域,是否依然适合作为强攻的起点。
可是,无论如何,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兵贵神速,他们作为援军,不应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这一路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就是生命,他们必须尽快渡河,与西边的军队会师。
连绵不绝的雨声,掩盖了谢墨等人的所有动静。
他狠狠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坚定地看向麾下诸将:“诸位,这大雨乃是天赐良机,给了我们一个绝好的掩护。立刻安排下去,一刻钟后,等我号令,甲队迅速渡河,架设铁索桥,乙队弓箭掩护。一部准备着,一旦铁索架好,立刻铺设地板,迅速过河。”
诸将郑重点头,谢墨压低声音,郑重说道:“我知道雨天浪急,将士们要冒着生命的危险,可寿春的兄弟还在等着咱们,咱们今夜一定要过去。我最后问一遍,哪个队伍还有困难?若有困难,便先退出去,不要影响第一波冲锋!”
回答他的是异口同声的“没有”。
“好。”谢墨环视诸将,“回去安排吧,一刻钟后,我与甲队一道渡河!”
当洛涧西岸的北秦军队陷入酣眠之时,谢墨已然带着勇士,幽灵般地靠近洛涧东岸。
暴雨还在继续,洛涧水流湍急,直冲得人要倒在水里。
谢墨眼神示意,让众人紧紧挽着彼此的胳膊,艰难地在波浪中保持平衡,以尽可能小的动静,朝着对岸淌去。
第181章 尽忠
借着这场磅礴的大雨, 谢墨和甲队的将士们,终于趟过汹涌的河水,艰难地到达了对岸。
暴雨增加了一切战争行为的不确定性。
将士们的衣服湿了个透,湿冷的同时, 更是增加了不少笨重感。
他们的头发紧紧贴在脸侧与头皮, 视线也因雨水而受阻。
当将士们的双脚离开澎湃的河水, 踏上西岸泥泞的土地,几乎瞬间便体验到了“泥足深陷”的感觉。
好在, 这一切不仅发生在他们身上, 也平等地降临于北秦士卒。
暴雨不仅阻隔了视线, 更是影响了箭矢的轨迹。
除了少数几个神射手外,其余人根本无法利用箭雨阻拦谢墨等人的前进。
尽管有将士被河水冲走,但甲队还是以一个较低的伤亡率, 成功到达对岸, 开始架设铁索桥。
北秦哨兵见此情状, 立刻吹动号角,集结军队迎敌。
对于许多北秦士兵而言, 猝不及防的突袭, 原已大大出乎他们的预料, 更何况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战斗。
黑夜与大雨遮挡了视线,他们根本不清楚来了多少敌人,只知道身边不断有人倒下。
作为一支不远千里南征的外族军队,他们实在不习惯江淮间这样的大雨。
郗归曾命令北府军,在平日的演练中适应各种环境下的战场, 也曾模拟过夜间抢渡的场景。
平时的训练终于在真正的战争中派上了用场, 将士们虽说打得艰难,但却依旧占据上风。
反观北秦军队, 很快就呈现出了颓势。
当越来越多的将士成功渡河,北秦人开始仓惶地向西边逃去。
暴雨渐渐停歇,天色也开始转明。
这本非适合行路的天气,可求生的本能还是驱使着他们狂奔。
谢墨留下一半人手收拾战场,守卫洛涧,阻止北秦人继续由淮北经洛涧入扬州,自己则带着另一半将士追击北秦军队。
北秦人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们气喘吁吁地跑了许久,可迎面而来的,却不是自家的友军,而是察觉动静后,自峡山口东进灭敌的何冲所部。
东西夹击之下,这支原本拒守洛涧的军队,很快便全军覆没,步了寿春与峡山的后尘。
这三战,共剿灭北秦军队七万余人。
另有不少士卒自寿春西城门外仓惶而逃,逃亡过程中,又因踩踏、火并等故,增添了不少伤亡。
谢墨与何冲会师后,确认寿春至洛涧一带已然通畅,何冲所部携带的粮食,也解了寿春缺粮的危局。
他沉吟一番,决定返回洛涧,带一半人马,自西向东,清理先前从洛涧进入扬州北境的秦虏。
当谢墨与自东向西追击秦寇的朱庠会合之时,扬州北境的四万秦虏,也被渐次消灭,就连流匪也被统统清剿。
至此,从建康到寿春的道路与通信,已然全部畅通。
接下来的几日,对于郗归而言,堪称捷报频传。
除了中部战场外,东边的彭城始终坚守徐州北境,甚至主动出击、以少胜多,牢牢将一支北秦军队牵制于此。
西边,北秦仓促成立的水师,终究难与当年的王浚相提并论。
自巴蜀二下的水师,不出意料地被桓氏拦在了上游。
数日激战之后,桓氏竟越过大江,收复了襄阳!
除此之外,薛蓝与潘可率领的女军,也一路隐藏踪迹,抵达了符石位于项城的大营。
她们于深沉的夜色下穿行,凭借敏捷的动作与默契的配合,用匕首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一个又一个哨兵。
女军渐次进入营地,按照先前在山上观察到的那样,分组狩猎敌将,焚毁北秦粮仓,放走秦军战马。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直到甲队接近中军大营之时,忽有一支利箭,挟着风声呼啸而至。
潘可敏捷地移动身体,躲过了箭矢。
女兵们默契地卧倒,迅速观察周围的情形,互相交换着眼色与手势。
一个又一个火把燃起,照亮了这一片区域。
沉重的脚步声,意味着她们这支小队,已然陷入了敌人的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