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最为彻底的不破不立。
扬州作为江左最为富庶的地带之一,本来遍布着世家大族的土地和庄园。
可北秦军队在梁郡以北的肆虐横行,早已令那些雕梁画栋的庄园模样大变。
战争结束后,北府军比先前撤往南边的世家子弟更早地抵达了扬州北境, 彻底占据了这一片丰腴的土地。
而南境的土地之中, 除却王安一脉遗留下的土地外,还有皇后王池主动献出的大片田地。
郗归并未辜负王池的好意, 她从北府军走账,以一笔合宜的价钱,赎买了王池所献之地,而后又将这钱换成了北府军庞大商业集团的一小部分股份。
对于这个结果,王池不仅并无微词,还颇有些喜出望外。
她原本没有指望用土地来换取什么,只是想为自己母子求得庇护,可郗归却给了她股份。
这股份不仅仅意味着一份持续的收益,更代表着她与北府军成为了真正的利益共同体,这怎能不令她兴奋激动?
无论是王池的献地还是郗归的回馈,都系公开进行。
其结果便是,“股份”一词,随着这件事彻底传了开来。
郗归将北府军名下的商铺分割成了几大系,每系都划分为千股,又将其中约百分之十五的部分放出来交易。
最先认购的是一些尚有余力的三吴世族,其中又以吴郡居多。
这些人较早地偏向郗归一边,颇为合作地完成了北府军前期在三吴分田入籍的工作,又将子弟送至徐州读书,以期在日后博取更大的政治利益。
然而为官做宰毕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实现的愿望,这些世族既不想百无聊赖地坐吃山空,又不愿前期送出的田地和子弟全部打了水漂。
更重要的是,有吴兴朱、张二氏珠玉在前,他们知晓自己绝非北府军的对手,因此只能在家叹息。
而股份的出现,则令这些向来颇具商业眼光的三吴世族眼前一亮,要不是郗归限制了每族可以认购的份额,他们恨不得拿出一半身家来买股份。
与之相反的是,对于这个闻所未闻的词语,侨姓世家纷纷选择嗤之以鼻。
直到吴人在不到两天的时间内,买了他们能够买到的所有股份,世家们才觉出了不对。
这些人早已习惯了对三吴世族处处打压,又怎能容他们独占鳌头?
更何况,他们也不敢明着跟北府军做对。
那么,既然献出田地已是唯一的选择,与其坐吃山空,倒不如买点这什么股份?
这股份虽则比不上田地靠谱,但那群向来精明的吴人都买了,应该也不至于是什么坏东西。
他们不敢对着郗归磨叽,可却迟疑又赖皮地找上了谢瑾,非得让谢瑾给他们一个保证才行了。
对此,谢瑾并未多言,只沉默着拿出了自家认购股份的一叠凭证。
世家们翻看着凭证,一方面觉得心安,一方面又有些怕这是郗归与谢瑾联合起来做的局。
当日共和行政诏令颁布后,对于这些世家而言,最大的风险便在于,如果任由郗、谢二氏把持朝政,那么,一旦郗归生下融合二氏血脉的孩子,那是不是意味着,这孩子日后会成为江左新的主人?
然而,这忧虑并未持续多久,郗归执剑逼迫谢瑾和离的消息便传得沸沸扬扬,世家们一方面因郗归的嚣张而气怒,一方面又庆幸二人的离婚。
可如今看来,和离一事,似乎并未改变谢瑾的态度,他甚至比大行皇帝还在时更加明目张胆、毫无保留地支持郗归。
更何况,郗途并未像传言那般阵亡,既然导致郗、谢离婚的导火索不复存在,那么,他们是不是很可能会重归于好?
对于渴望维持现状的世家而言,这实在糟糕。
于是,沉默之中,有人试探着说道:“大战之后,北府军的气焰实在太过嚣张,一面占了豫、扬二州大片郡县,一面又逼我等出让土地,就连在朝堂上,也每每推翻旧制,语出惊人。我等本也没有什么,可侍中毕竟与郗都督一道执政,如何竟要被她压制至此?”
更有人气愤地指责道:“郗氏女频改旧制,独掌大权。如此行径,与那王莽何异?”
此话一出,室中之人立时变了脸色。
谢瑾将茶盏重重放到几上,发出令人心颤的清脆声响。
他抬眼扫视众人,目光停在最后说话的那人身上:“韩公若有异议,大可在朝堂上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背后议论,岂是君子所为?”
“再说了,北府军浴血奋战,护佑江左安稳,诸公不感激也就罢了,如何还能说出如此这般令人心凉之言?”
“谢某与诸位同朝为官,为了这多年的情谊,便奉劝各位一句,江左有几十上百万的百姓,一旦北府军的教化真正深入民间,那么,便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北府军也能寻到不少。唯一欠缺的,只是时间罢了。”
“尔等既无举刀相向的勇气,又无抓住时机的决心,再这般下去,恐怕迟早被吴地世族和那些新起来的寒门庶族挤出朝堂。”
谢瑾的语气很是平静,可却令在场诸人无不心中一凛。
有人不服气地辩道:“寒门庶族,如何能与我等数代传承相提并论?”
谢瑾冷笑一声:“那宋和出身底层,连寒门都算不上,可在座诸位家中子弟,有谁能比得上宋和的才干,又有谁能在朝堂上与宋和相争?”
这些人想到宋和那张总是带笑的温润面容,和行事的果决狠辣,一时都有些讪讪。
谢瑾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
大战已然结束,他对于郗归行事作风的最后一点忧虑,也已消失不见。
符石大败之后,北方势必会重新陷入纷乱,腾不出手来侵略江左。
既然如此,江左正好趁此机会,为革旧鼎新、建章立制做准备。
他与郗归都十分清楚,这些世家与北府军、与高平郗氏之间存在着深深的隔阂。
他们天然地不信任郗归,而郗归之所以采取那样的方式离婚,为的也是在震慑的同时,让谢瑾充当二者之间的润滑剂。
这些世家不甘心被郗归一个女人拿捏,还想当然地以为谢瑾亦是不愿屈居前妻之下。
可这实在是看轻了谢瑾。
对他而言,社稷万民,远比个人荣辱重要得多。
他们说服不了他。
陈郡谢氏连豫州都可以让出,更何况是田地和金钱呢?
那日过后,不少世家主动献上田地、认购股份,豫、扬二州分田入籍的工作迅速展开。
北府军熟练地丈量土地,二州所有百姓,都在新年到来之前,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田地。
与之同步开展的,还有教化与宣讲。
二州的百姓,将会像徐州与三吴的子民一样,感念郗归与北府军的恩德。
他们会成为北府军往后的坚实后盾,为北伐的成功添上又一份筹码。
新年到来之前,江左举办了此次南北大战的表彰仪式。
在那之前,郗归与谢瑾联合签署了不少有关表彰与追封的诏令。
其中的第一道,便是追封刘坚为广陵相。
与刘坚即将获得的种种荣誉相比,这职位或许并不显眼,可却关乎他与郗归之间最初的承诺。
当日北固山初见,郗归之所以能够打动刘坚,凭的便是那一句“假以时日,你也可以作广陵相”。
这些年来,刘坚连连取胜,唯独缺少一场真正的大战。
可当机会终于到来之时,他却为了家国,为了荣誉,选择了主动赴死。
于是就连这广陵相,也只能成为一个死后哀荣,不知能否真正告慰他的魂灵。
签发诏令的那一日,郗归第一次梦到刘坚。
郗归从未去过寿春,可当梦境开始,她便本能地意识到,那就是峡山。
她看到刘坚浑身是血,踉踉跄跄地茫然四顾,周遭影影绰绰,有身着战甲的同袍,有一地的尸体,还有那茫茫看不到尽头的青山,与本不该在这个时节出现的离群断雁。
她看到这青山延展着,一直到了洛阳城外的北邙山,看到刘坚穿着当日花厅初见的那套衣服,笑着说道:“我还从未看过洛阳的牡丹。”
她听到他遗憾地说道:“我这一生,是没有封狼居胥的那一日了。”
她眼前一闪,看到参加大战的将领们齐聚京口庆功,可是,满营将官俱已在,独不见,独不见刘坚啊……
她正要因此伤怀,可一阵风吹过,又站在了京口城外的陵园,看到猎猎的旗帜之下,是数不清的新冢。
埋骨他乡的将士何止刘坚一人?
正是他们的鲜血,共同捍卫了江左的安宁。
第186章 告庙
新年之前, 江左以一场极为盛大的献俘告庙的典礼,宣告了这场南北之战的终结。
令所有人都感到震惊的是,这告庙之礼,祭的不是司马氏的太庙, 而是天地与四方之神。
消息传出的那一刻, 所有听闻之人都明白地意识到了一点——属于司马氏的时代已然结束, 而世家大族此前所享有的、从司马氏皇帝身上让渡出的那一部分皇权,也将被无可转寰地收回。
“政由宁氏, 祭则寡人”的传统将不再理所当然, 高平郗氏在执掌军队的同时, 竟还要插手王朝祭祀。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果戎、祀二事都被她左右, 那么, 下一步, 郗归又会做些什么呢?
一个女人,一个没有孩子, 甚至连个侄儿都没有的女人, 她会有这样的野心、这样的抱负、这样的勇气吗?
世家们有数不清的质疑, 可终究无人敢明着反对。
那些暗戳戳的讥讽,往往被郗归无视。
说得多了,还有被要求当廷对峙的风险。
以至于他们只能侥幸地安慰自己,强迫自己愚蠢地相信郗归会在走到最后一步前自行驻足。
对于诸如此类的想法,桓元完全嗤之以鼻。
作为荆、江二州的掌权人, 他无比真实地感受到了郗归带来的压力。
这一战, 他在上游力拒秦虏,败其水军, 收复襄阳,牵制北秦西线兵力。
这本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功劳,可却因为北府军在寿春、洛涧以及扬、徐二州的大胜,而变得微不足道。
他并未亲眼看到传说中那神奇得足以引来天雷的武器,可却已然清晰地感受到了这支军队给自己带来的威胁。
由荆州至建康参加告庙之礼的这一路上,桓元听到了无数有关北府军与郗氏女的议论。
郗归竟真的将那所谓分田入籍的天真想法,接连在徐州、三吴、豫州、扬州等地进行落实。
“耕者有其田”,这一从前闻所未闻的口号,竟成了一股庞大的风潮,席卷下游地带,并且还在持续朝着其余州郡扩散。
事到如今,江左还未丈量土地、分田入籍的地方,竟然只剩下了江州、荆州和广州。
广州化外之地,本不足为道,可荆、江二州的民心,却是显而易见地被扰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