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郗归不仅收拢民心,还要拉拢行伍之人的忠心与认同。
这是江左首次举办范围如此之广的献俘告庙礼,每一支在南北大战中贡献力量的军队,都收到了郗归亲自签发的邀请函,派出代表前来参会。
抵达京城后,郗归又邀请来自荆、江二州的代表,分别去北府军在建康附近的各个驻地参观交流。
桓元此行带了十二名将领和数十名参军、千户,并数百士卒。
他本想让这些人借机去刺探北府军的机密,没想到他们却被北府军中官兵平等、晋升透明以及各项抚恤优待制度打动,明里暗里地生出了向往之意。
桓元暗骂一句“蠢货”,埋怨这些人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他很清楚,此前桓阳之所以能在襄阳集合起那样多的流民军,靠的不过是军心民心四字。
江左世家大族看不起行伍之人,反倒给了出身不高的谯郡桓氏机会。
可如今,高平郗氏做得远比桓氏更甚。
人人皆有驱利之心,桓元掌兵已久,他深知这群刀尖舔血的军旅之人,比寻常人更注重尊严,更渴望禄位,也就更容易被北府军这套把戏打动。
典礼还未开始,他便清醒地认识到,“危险”二字,将成为他此行最为真实的注脚。
然而郗归并未展现出任何逼迫之意,她依旧从容,甚至因为底气充足的缘故,看起来比从前更加亲和——一种底色为笃定的亲和。
桓元就这样怀着复杂的心情参加了告庙典礼。
坦白说,当肃穆庄严的雅乐奏响,在场所有人的心神都仿佛被荡涤一般。
郗归慷慨陈词,盛赞将士们的英勇善战,每个人都因此感到骄傲和光荣。
来自北府军与上游桓氏的阅兵代表,器宇轩昂、神采奕奕地行走于行列之中,依次接受检阅,向满朝文武与受邀参加的民间代表展现江左的武力。
阅兵过后,郗归亲自为所有前来接受表彰的代表颁布诏令。
北府军的激动自是不必赘言,可就连桓元麾下之人,也因执政之臣的青眼而激动不已。
最后一个环节,是为所有牺牲将士举办的祭祀。
丰盛的祭品摆开,郗归点燃了第一束香,开始诵读祭文。
随着“呜呼哀哉,尚飨”几字落下,《国殇》的乐声奏起,越来越多的声音汇入其中,共同吟唱起这首古老的挽歌。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1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2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3
热泪随着歌声洒下,在凛冽寒风的呼号下,于将士们的脸颊干涸。
雄浑有力的乐声与歌声,伴着袅袅的青烟,直飘往碧落黄泉。
牺牲的性命已然不可挽回,在世之人享了浴血奋战者的恩德,唯一能做的,便是铭记和补偿。
新雕的石碑上,那布满着的一个个姓名,何尝不是一种永垂不朽?
除此之外,郗归还将为所有牺牲将士的遗属发放抚恤金——包括北府军与桓氏麾下军队。
北府军的商铺遍布徐、扬、广三州,还将继续向着豫州扩展,这财力足以支撑她如此行事。
桓元既恨她收买人心,又恨荆江无此财力,只能眼睁睁接受麾下将士被郗归的恩惠打动的现实。
典礼结束后,桓元终于有机会和郗归好好说话。
他别有深意地看向郗归:“士别三日,则当刮目相看,鲁子敬诚不欺我。姑姑,当日荆州相识,我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您会如此地大权在握,俨然江左的新君。”
“子皙慎言。”郗归的反应很是平静,并未因桓元的恭维而露出丝毫得色,也没有着急地去试探他的意图。
桓元笑了笑,并不在意郗归的冷淡:“通信畅通之后,我便听说了您与谢瑾离婚的消息。”
“姑姑,您看,我早就说过,谢瑾与您并非同路之人,你们走不远的。”
郗归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王皇后倒是个聪明人,竟然想出了共和行政的法子。可是姑姑,谢瑾何德何能,能够与你共享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呢?”
“您有今日,凭的是高平郗氏时代的忠勇,是北府军以血肉铸就的累累战功,可谢瑾有什么呢?”
“他不过凭着过去巧言令色说服我父亲放弃的那点成绩,帮着司马氏的皇位延续了两代。”
“可司马氏的皇帝已然成为明日黄花,他这点功劳,如今又有什么可提的呢?”
桓元郑重地看向郗归的眼睛:“姑姑,我实在不服。”
“不服?”郗归轻笑一声,缓缓反问,“那不如这就发道诏书,召你来建康替了谢瑾。子皙,你可愿意?”
桓元微微摇头,他不可能放弃荆、江二州的兵马到中枢来。
军队是他的立身之本,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支军队的威力,知道庞大的军队能无限催生人的自信和野心,所以绝对不会允许这军队旁落到任何人手上,就算是他的血脉亲人也不行。
对此,他与郗归均是心知肚明。
郗归并未对他的拒绝感到意外:“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要您的一点偏心。”桓元看似无比真诚地说道。
“姑姑,我早就说过,谢瑾与您并不适合,这世上只有我与您相配。”
“与我合作,嫁给我。姑姑,我会是你最忠诚的捍卫者,会比谢瑾可靠得多。”
今时今日,桓元终于不再提那番诸如皇后之类的鬼话,而是甘心摆出臣服的姿态——尽管这臣服中仍带着算计与狡诈。
郗归微笑着看向远方:“可是子皙,我并不需要这些。”
“不,你需要。”桓元斩钉截铁地说道,“符石的失败,向我们生动地展示了分裂的危害。谢墨既然甘心臣服于你,那么,江左唯二的两支强大军队,便是北府军与襄阳军。”
“姑姑,我承认北府军的骁勇,可若真的兵戈相见,襄阳军即便不能取胜,也势必会让北府军付出极大的代价。”
“北地胡族纷纷,如今正是北伐的好时机,我们实在没有必要将实力耗在内斗上面。”
“形势如此,北府军与襄阳军之间,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您千万三思啊!”
郗归听了这话,回过头来,笑得有些讽意:“你这话说的,仿佛我们此刻已经打起来了似的。既然明知是北伐的好时机,那便搁置争议、尽快出兵便是,又何必非要在此刻与我掰扯这些无谓之事?”
“这并不是无谓之事。”桓元刻意摆出一副无辜模样,就像他曾经很多次面对郗归时一样,看起来十分真诚地说道,“姑姑,我也会犹豫彷徨,也会担心害怕,也想要一个保证。”
在郗归面前,他向来不惮于示弱,也并不完全掩盖自己的委屈和不甘。
“我听朝臣们说,王皇后向新组建的台阁提议,要为您授司空衔,开府置曹掾、长史、司马、主簿等。”
“姑姑,寿春、洛涧二战,固然居功厥伟,可我在上游击败北秦水师、重新收复襄阳,也是大功一件。”
“然而,除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封赏,我又获得了什么呢?”
“我要一个保证。”
第187章 司空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不是吗?”郗归平静地反问道。
“正是因为你不愿直面北秦主力的进攻,想要北府军承担可能出现的更大伤亡,我们才共同商定了后来的策略。”
“然而,当北府军接连的胜利带来了盛名与利益, 你却又觉得不甘。”
“子皙, 更高的收益常常与更高的风险同时出现, 人总要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你作为一军主帅,更加不可能例外。”
在刚刚结束的表彰典礼上, 桓元从容地摆出了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甚至还在听到北府军的功绩时, 屡屡点头以示赞扬。
他尽情地在江左军民面前,展现出自己的气度和雅量。
可事实上,争斗、较量与不甘, 都发生普通人不能轻易看到的角落里。
权力并不意味着美德, 身居高位者不一定会比底层人更加磊落。
有利益, 就会有纷争,有不甘心。
谁又能真正做到慎独?
恐怕郗归自己, 也不能保证能完全做到时时刻刻的表里如一。
桓元因这平静的质问而有些难堪, 他扯了扯嘴角, 看向郗归:“可是姑姑,就算我没有北府军那样大的功劳,却也依旧为江左守住了上游的国门,使得巴蜀水师不能顺流而下,直逼建康。”
“可是, 我又获得了什么呢?”
“您不觉得, 这对我而言,十分不公吗?”
“公平?”郗归笑了, 她直视桓元,揭穿了他这片慷慨陈词的虚伪之处,“你我都知道,北秦兵败之后,上游获得的不仅仅是襄阳,更有对于巴蜀之地的攻伐权。”
“荆州坐拥如此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梁、益二州丰饶的资源,如今已堪称唾手可得。”
“对此,你还有什么不满呢?”
“不如我将这虚名让给你,你把梁、益二州给我?”
“姑姑说笑了。”桓元不急不缓地回道,“梁、益二州如何,那是我自己的本事。我确确实实地帮了江左,总不能因为我自己有本事,江左便要赖账吧?”
“你的确帮了江左,可更是为了帮你自己。”郗归轻笑着摇头,并未因这番狡辩之词而出现动摇。
她看得很清楚:“赏赐是王朝对于其臣子的馈赠,可你,子皙,你扪心自问,自己算是江左的臣子吗?”
“一个威逼朝廷颁布诏令、让自己同时兼领江州刺史的人,凭什么再以臣子的身份,向江左讨要好处?”
桓元嗤笑一声:“姑姑,你这样说我,可你又如何呢?北府军日渐壮大,威逼皇权,甚至连一个傀儡皇帝都不肯立,难道你便是江左的忠臣吗?”
“我当然不是。”郗归扬眉说道,“可无论如何,此时此刻,代表江左、代表中枢的是我,而不是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总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看不清楚。”
“所以,姑姑,你什么都不肯给,对吗?”桓元缓缓问道。
郗归从容地看向他:“等时机成熟,你自行决定,是否要自荆州北伐。收复长安这样的大功,我不与你抢,如何?”
桓元没有说话。
待到军队修整完毕,他无论如何,也会去拿这一份功劳,去实现桓阳当日未曾做到的野心,为自己添上一块举足轻重的筹码。
郗归根本拦不住他,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承诺毫无意义。
可这毕竟是一个保证,无论如此,骁勇的北府军总是一个威胁,郗归若能承诺北府军不插手长安,倒也并非不算一件好事。
至于其他东西——尤其是那传说中的神器——看来是拿不到了。
双方就这样达成了一致,郗归把玩着茶盏,看着桓元离开。
南烛忧虑地问道:“女郎,长安——我们果真要放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