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畅想的清明,会与这位异军突起的女郎所设想的一致吗?
短暂的踌躇之后,顾信坚定地答道:“信昨日抵徐,观京口上下,知女郎所谓令行禁止,诚不诬也。”
“先贤有言:‘夫凡国博君尊者,未尝非法重而可以至乎令行禁止于天下者也。’1”
“严刑峻法,赏罚分明,乃是一郡、一州乃至一国立身的根本。唯有如此,方能做到令行禁止。”
“某以为,最好的世道,便是任数不任人。人人皆以法度作为行事准则,任何人的私心、利益与智慧,都不能凌驾于法度之上。如此,则令行禁止,不待刑赏而民从事矣。”
对于这样的答案,郗归并不意外。
顾信信奉法家,奉《韩非》为圭臬,向来渴望一个法度明晰、刑赏分明的世界。
可这样一个世界,在江左,却是不易实现的。
她郑重地看向顾信:“这是一个极好的理想,可若要实现它,却分外不易。”
“但京口已经实现了,甚至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顾信激动地说道,白皙的脸颊上浮现潮红,“我要让更多的地方如京口一般,要让明晰的法度深深刻进每个人的心里。”
“可若要做到这些,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郗归尖锐地指出了这个事实,令顾信的慷慨陈词出现一瞬间的卡壳。
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诚恳地说道:“我相信女郎也会欢迎这样的一个世界,我请求您的帮助,我愿为您效劳。”
顾信真诚的眼神令郗归动容,但她仍是叹道:“可这并非一件易事。昔年商君锐意改革,行严刑峻法之制,可却被诬为谋反以至于,车裂至死。”
“我无惧于此!”顾信斩钉截铁地说道,“大丈夫行于世间,何惧一死?为了实现心中的抱负,我甘愿奋斗至死!”
“你的勇气令我钦佩,然而,商君去世之前,秦国已然完成了改革,是以其人虽死,而新法不改。可若大业未成,新法未立,你便死在了实现理想的路上,那这想象中的法制清明的世界,又该由谁来实现呢?”
顾信因这一番话而沉默了下来。
郗归接着说道:“京口只是一个小小的地方,又受了高平郗氏三代恩德,因此,在这里推行法制,并不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可江左有成百上千的郡县,若要在如此多的地方建立法治,那绝非仅仅几个人就能做到的。”
“我当然相信你甘愿赴死的决心,可你活着,才能为国为民,为你的理想,做出更多的贡献。这远比一死艰难得多,也重要得多。”
“若想实现理想,当然要有原则,但也要有策略。”
对于这些道理,顾信并非不懂。
可他孤军奋战了那么久,实在难以想象还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只能说服自己尽心尽力地去做,若真有一日,不得不死,那便希望能以自己的性命,唤醒一些尚且懵懂的人。
然而,郗归言下之意,是说还有别的法子?
顾信眼神倏地亮了下,当下行礼道:“某愿闻其详,还请女郎指教。”
“一个人的力量究竟有限,可若千千万万人都同心同德,便不愁不能成就事业。”郗归意有所指地说道,“去用你的抱负,培养出更多致力于刑赏有度、法制清明的人。韩非子说,人情莫不出其死力以致其所欲。”
“你首先要做的,就是让你心心念念的理想,变成更多人的‘所欲’。正如分田入籍一般,唯有当万千民众与北府军同心同德之时,此事才能真正容易地推行下来。”
“您的意思是——教化?”顾信似乎明白了些许。
“是的,教化。”郗归颔首道,“我知道你想从一郡开始,试行你的理想,探索更好的制度。可这样做实在太慢,且一郡虽小,却也存在不少根深蒂固的陈规。”
“‘君子行礼,不求变俗’,这是亘古以来的经验。你若要真正撼动这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就非得与大多数人的利益一致才行。”
“记住你的初心,你不是仅仅为了将韩非所言变为现实,而是因为有感于民心疾苦,想要通过严明的法制,让更多人过上好日子。”
“要用教化去塑造你改革的帮手,用利益去团结你改革的对象。明白吗?”
两年多过去了,这句话仍旧令顾信感到振聋发聩。
剥开迷雾,他真正需要做的,其实就只有这两件事。
其中,又以第一件为先,因为倘若没有人才的积蓄,他便根本无法大规模地推行此事,只能疲于奔命,劳而无功。
徐州府学,正是一个教化的宝地。
那场谈话以后,顾信便进入了徐州府学。
他短暂地放弃了在政事上推行理想的抱负,在这里影响着一个又一个学子。
家人们不理解他的选择,唯有他自己才清楚自己选择了什么。
时至今日,他依旧不能不对郗归感到由衷的敬佩。
当朱肖因为她的成就而感到震撼时,顾信只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他坚信,郗归还会有更伟大的成就,而这个世界,也将有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郗归这个名字,将不仅仅代表一个令他向往的精神世界,更昭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顾信知道,自己遇到了真正的同路人,或者,更为准确地说,是引路人。
第189章 玉玺
顾信的描述让朱肖心潮澎湃, 若有朝一日,女郎可以驱除胡虏,荡静中原,收服桓氏, 重现盛汉辉煌, 那他自己, 是不是也能在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之中,做出些不平凡的成就呢?
然而, 激动之余, 他又有些伤怀。
他不知道自己的祖父是否知道女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他是否明白自家是因何而败。
长达几年的熏陶和学习,让朱肖明白,打败吴地世族的, 不是郗氏女郎一人的意志, 也不仅仅是北府军强悍的武力, 更是无数底层民众拧成一块所形成的强大合力。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世族们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却没有做到。
他们以为水天然柔弱, 只能在容器的左右下任意改变形态, 可却不知道,就是这样柔弱不争的水,也能够汇成推动历史的滔滔洪流,将他们彻底淹没。
郗氏女郎掌握了一股先前谁都瞧不起的强大力量,朱氏并不是败在北府军手下, 而是输给了这滚滚的历史洪流。
可他还是忍不住会想, 若是没有顾然与张敏之的阴谋,祖父是不是也能够参与到这样伟大的一项事业中去?
他是那样地睿智, 那样地识时务,本该拥有机会,亲自推动吴兴朱氏更进一步。
“不!”朱肖摇了摇头,再一次在心中提醒自己谨记祖父最后的嘱咐——这世上早已没有吴兴朱氏,往后,只会有京口朱氏。
朱肖的恍惚并未影响周围学子的讨论,他们越说越激动,话题也扩散到了更多的方面。
大战结束之后,从表彰大典到受封司空,虽然有无数将领和官员被表彰、被提拔,可刘坚牺牲之后,北府军中接任他成为新一届首领的人选,却始终没有定下来。
学子们的诸多讨论之中,有一项便是在议论担任大将军一职的新人选。
对此,朱肖也有些好奇。
他知道顾信不仅掌管着徐州府学,更是深受郗归信赖的心腹,因此侧过身去,好奇地请教道:“老师,依您所见,刘将军之后,会是谁接替他的职位呢?”
顾信微笑着摇了摇头。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将士们拿命去拼战功,自然不会轻易对着同僚低头。
若要掌管北府军,非得要战功、资历、品行、性情等均能服众才行。
这样高的要求,使得刘坚死后,北府军中,再无一个可以令所有将士都服气的人选。
谢墨虽战功赫赫,可却出身世家,又是谢家人。
他的高傲性情与谢万当年寿春之败的事实一道作用,使得其与北府军大多数底层出身的将士之间,难免存在隔阂,且是短时间内很难消除的隔阂。
而无论是郗途、李虎还是何冲,其战功都不算彪炳,未必能够服众。
此次大战之中反正有功的将领朱庠倒是资望够深,也有不少战功,可却本系桓氏麾下大将,且有一段战败投敌的往事在,不可能贸然成为北府军的主帅。
诸多人选之中,只有郗途或许能够凭借高平郗氏子弟的身份,弥补战功的不足,可以门第出身定官爵,终究并非郗归重建北府军的本意。
在如今的北府,郗途这样的出身,要想成为主帅,反倒需要比其他人更多的军勋,否则难免不能令诸将士打心眼里膺服,还可能会造成某些郗归不想看到的影响。
如此种种,竟使得刘坚去后,北府军中一时半会地,竟找不出一个真正能够接替他的人选。
朱肖诚心向顾信请教,可其实顾信自己也说不准,这个大将军的职位,究竟会落到谁的头上。
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个职位的任命,必然不会偏离“大将军”这三字的本质。
于是朱肖就听到顾信这般答道:“疆场之事,自然该以战功论先后。谁有本领,便能更进一步,不是吗?”
“您的意思是,还会接着打仗吗?”朱肖迟疑着问道。
在他看来,大战之后,江左已然获得了一段可以预见的并不会短的安稳期,大可以趁着这机会收服境内蠢蠢欲动的世家,与上游颇具威胁的谯郡桓氏,又为何要主动掀起新的战争呢?
在内部尚未完全安定的情况下北伐,真的不会重蹈符石的覆辙吗?
顾信看出了朱肖的迟疑,他爽朗地笑道:“世家于武略一道颓废多年,眼下时局,早已不是江左立国之初那副‘士族专兵’的模样。若说朝堂之上,或许还要受些牵制,可论起战事来,便根本不足为惧。”
“至于上游桓氏,苻秦大败之后,北方诸胡争战纷纷,势必会放松对于巴蜀之地的控制。若你是桓氏,会选择西进收复失地、获取煤铁,还是与北府军这样的强敌对上呢?”
朱肖仍有疑虑:“可是,就这么放任桓氏继续扩大力量吗?若是养虎为患,今后又要如何是好?”
顾信缓缓摇头:“孩子,你一定要记住一件事,桓氏的襄阳军,也是江左的军队。他们在上游开疆扩土,充实的也是江左的版图。若为了牵制桓氏,刻意抑制襄阳军的发展,甚至因内乱而错失了北伐这难得的好时机,那就得不偿失了。”
朱肖羞惭地低下了头:“是学生狭隘了。”
顾信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移向远方的云海:“江左立国几十年来,已然因内斗错过了许多次北伐的机会。就连过去数十年间兵力不足的缺陷,也与世家大族之间、门阀与流民帅之间的矛盾有关。事到如今,我们不能再接着错过了。”
他慨叹着说道:“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机会还会不会再有,我们一定要抓住时机。”
大行皇帝薨逝之后,江左一直未立新君,元旦过后,也并未改元。
当朝堂上还因改元之事而争执不休时,北方却传来了几个鲜见的消息。
太昌七年四月,在北方诸胡混战半年之后,荥阳郡守、汉人郑重不堪其扰,终于递上奏表,声称愿率众投奔江左。
同月,苻石终于在心力交瘁中旧伤复发,卒于五将山。
太子泓甫一继位,便要面临慕容氏、吕氏、姚氏等诸多自立为帝的符石叛将的围攻,堪称左支右绌,举步维艰。
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奉上传国玉玺,派使臣前来建康,向江左请求支援。
他并未忘记符石是因何而败、北秦是因何而衰、符石又是因何而死。
可那些从前的叔伯师长、如今的叛将敌军步步紧逼,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选择放弃国仇家恨,寄希望于远交近攻的法子,期望能够借助北府军的力量保全性命。
当这几个消息接连传至建康,江左上下无不震动。
在过去的数十年中,江左始终面临着北方胡族的威胁。
永嘉乱后,北方执牛耳的胡族换了一个又一个,可无论是哪一个,都始终是江左难以视若无睹的大患。
无数的将士、士子和百姓,从前做梦都不敢想象,有朝一日,那个曾一举统一大半个北方、曾狂妄地说出投鞭断流之语的北秦君主符石,竟会被北府军打至重伤,以至于铩羽而归。
而其太子苻泓登基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向江左奉上求援国书与传国玉玺,以一种俯首称臣的姿态,来求取江左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