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去年年底的大胜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可在这几个消息到来之前,许多人似乎还未如此深切地意识到北府军究竟为江左带来了什么,江左又发生了何等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
几十年来,被讥为白板天子的江左皇室,终于拿到了胡族双手奉上的传国玉玺,可江左已然没有皇帝了。
民间的议论堪称如同鼎沸,朝堂之上的热烈也不遑多让。
那些出身世家、高傲又懦弱的朝臣,即便瞧不起郗归的嚣张,一个个在暗自里讥讽她有着不亚于王莽的野心,却也不能不在这样的消息面前感到振奋和激动。
新亭对泣,青衣行酒,曾是多少文武百官心中难以平复的隐痛,可事到如今,一切都有了转机。
唯一尚有异议的,是有些固执的朝臣,执意认为胡族不足与谋,觉得江左不该援助苻秦,只管看着胡族自相残杀便是。
对此,郗归嗤之以鼻。
若是符石还在世,自然可以与慕容氏、姚氏、吕氏那几个叛将斗个相持不下,你死我活。
可他的伤口实在难以治愈,以至于反复之下,还是感染而亡。
至于太子苻泓,则年少稚嫩,根本无法与那几个叛将抗衡。
江左此时若不插手,难道要等着他们彻底吞下苻秦仅剩的地盘后,再冲上去硬碰硬吗?
就这样,尽管朝堂上仍在激烈地讨论着北方的形势,可对于北府军而言,其动向根本就不必由那些朝臣决定。
荥阳是个好地方,与洛阳密迩相接,若得荥阳,则洛阳唾手可得。
只是江左与荥阳之间,尚且隔着河水与淮水之间的广阔流域,并非轻易可致。
纵使郡守郑重有意归降,也得北府军能到荥阳才是。
于是,郗归召见诸将,定了东西两路同时进攻的计划,又商议他们各自的去向。
郗途深知郗归提拔寒门庶族甚至底层将士的决心,因此并未去争这接收荥阳以至于收复洛阳的功劳,主动提出自徐州北境出发,向西北方向行进,收复沛县、高平两地。
朱庠曾到过洛阳,熟悉这一路的境况,因此将与何冲一道,自寿春出发,经颖水向荥阳打去。
李虎则联合高权,自沛郡出发,以自东向西、攻克梁郡、北徐州、陈留等地为目标,同样朝着荥阳进发。
至于谢墨,他会率领大军,于淮北一带扫荡敌军,充实淮土,使之彻底成为江左的领土,为向河南进发的军队,提供有力支撑。
第190章 项县
当郗途等人一个接一个领命而去, 唯有谢墨被郗归留了下来。
她问他:“少度,对于这样的安排,你服气吗?”
谢墨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你说过的,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就算我对这安排有异议, 也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
谢墨坚毅的面容之上, 仍有些许不逊,可却不再桀骜。
郗归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番话, 又摆出一副假装自己并不在意错失北伐先机的模样, 难免觉得有些可叹。
这是太昌七年的初夏, 距离他们荆州分别,已经过去了十一年。
时光不仅会带来阅历与经验,也会带走某些勇气。
譬如说, 谢墨明知道郗归故意逼迫他的叔父离婚, 再次伤害了他在这世上最为敬爱的人。
可他却没有办法像从前那般冷言相向, 逼问一句“是何居心”。
他知道自己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鲁莽的少年——那个能够勇敢到为了心中的“正确”、与亦师亦兄的郗岑割袍断义的少年。
他的心中开始有了衡量和取舍,他清楚地知道即便郗归的确让谢瑾伤心, 却也从来无愧于江山, 无愧于社稷, 无愧于百姓。
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与一国之人的安稳幸福,孰轻孰重,谢墨不是不会计算。
成长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再也不能肆意放任自己的喜怒哀乐,不能单纯地为喜而喜, 为哀而哀。
或许, 与情感相比,“需求”才更为重要。
他生长在一个这样的时代, 若想为国为家做些什么,是绝不能够仅仅凭借一颗赤子之心的。
相比十多年前的割袍断义,此时此刻,他已清楚地知道司马氏王朝的无药可救,更明白郗归能为不可为之事,能为这天下带来新的生机。
所以他选择臣服。
尽管谢墨与谢瑾从未就这个话题展开深谈,可却已默契地明白彼此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对于成年人而言,克制是一种美德。
既然选择已经做出,那么,即便他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着北伐,可只要身为首领的郗归没有下令,他便不该行动。
一个人的抱负,与北府军的大局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郗归看着谢墨克制而平静的面容,忽然释然地笑了。
这一笑,仿佛融化了十余年间的隔阂,照进了荆州的云淡天高里去。
人人都会成长,也都可能在不成熟的时候,做出过不那么合宜的选择。
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如今回过头看,郗岑选错过,谢瑾选错过,郗归选错过,谢墨又何曾没有因少年意气而痛悔过?
迢迢的时光堆叠着,他们只能在今日亡羊补牢地去做到更好。
但好在,还有亡羊补牢的机会。
于是谢墨也看着郗归笑了。
尽管他内心仍然坚信,如果由他带兵打去荥阳,会做得比朱象更好,可他还是与郗归相视而笑。
这一笑,笑的是冰释前嫌,是往后余生的忠义。
从今以后,他会像何冲他们一样,在郗归的指引下,为北府军而战,为这社稷江山而战。
郗归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示意谢墨去看壁间的舆图:“你看这关西、河北二地——关西诸族杂居,心气不齐;河北悉是旧户,差无杂人。只要我们能拿出足够的兵力,这两地并不难取。”
“然而河北、关中虽可取,亦必有我以取之。欲取河北,必先固河南;欲固河南,必先实淮土;而欲取关中,则必经营宛、洛与蜀、汉。”1
“概而言之,充实淮土,是我们目前的当务之急。”
“自从永嘉丧乱以来,淮北之地,以至于江淮之间,便成了北方胡族与江左之间胶着的战场,甚至成为诸多胡族争霸的所在。”
“追求安稳度日的百姓,根本无法在这片土地上生存,只能不断南迁,背井离乡、出生入死地去寻一线生机。”
“而淮河两岸的土地,就这样荒废了一个又一个十年。”
“少度,无论什么时候,孤军深入,都是危险的。”
“淮河两岸的广袤土地,和其间新徙入的人民,以及长出的累累黍稻,都会是我们北伐的根基所在。”
“唯有根基牢固,才会结出硕果。否则,即便是再骁勇的军队,也如空中楼阁一般,总落不到实处。”
谢墨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郗归接着说道:“时至今日,你不会不明白,过去谢家掌控的豫州,与北府军治下的徐州,到底差在哪里。”
“为官长者,既主政一方,便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为将军者,既执掌军队,便该让麾下将士都看得到前路光明。”
“你们在豫州之所以未能建立起一支真正与谢家同心的军队,便是因为无论是百姓还是将士,从前都不曾被你们真正看在眼里过。”
“我常常与北府军将士说,战争之最为雄厚的伟力,乃寓于民众之间。”
“你可曾想过,你明明锐意有为,不惧牺牲,打出了一个又一个胜仗,可刘坚、李虎、何冲等人在民间的声望,却远胜于你。这些,是因为什么?”
“不要跟我说民众不重要,徐州北境的战场展现得很清楚,当徐州子民自发地与李虎所部同仇敌忾时,无论是兵员的补充,还是粮草的运输,都变得容易得多。”
谢墨在这一句句话中,渐渐歇了争辩的心思,垂下了那颗高傲的头颅。
他闭了闭眼,问道:“所以,你要我去淮河两岸,带着我的将士们去种地、去分田、去联合百姓吗?”
“不错。”郗归平静地说道,“生民百姓,乃是一个国家最为要紧的资源。如果不然,梁惠王也就不会发出‘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的感叹。”
“你带兵去淮水一带,扫荡游寇残胡,将那片土地,彻底变回我们汉人的地盘。少度,不是只有征伐打仗才叫开疆拓土。守得住,甚至往往要比打得下更加重要。”
“你还年轻,未来有的是机会。唯一欠缺的,只是与民众联系不深,以至于根基不牢。一个将军的成就有多大,不仅在于其最优异的地方,更在于其短板。而现在,就到了需要你去补足短板的时候。”
“去吧,稳扎稳打,牢固基础,将国土一寸一寸向前推进。无论是北方胡族,还是上游桓氏,只要是他们无暇顾及或是不该插手的地方,你便统统据为己有。”
“我要你将淮水两岸营造成一个招牌,让北方汉人对这些地方的观感,就像孙志乱后的三吴民众对京口的向往一样。”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善之善者。”
“少度,你能够做到吗?”
谢墨点了点头,直视郗归:“只要我能做到你说的这些,就能够继续北征、攘除胡虏了吗?”
“当然。”郗归笑着说道,“你接下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的征伐,绝不会是劳而无功。”
谢墨重重点头,行礼离开。
郗归看着他的模样,久违地想起了郗岑。
“若是阿兄还在,知晓我们打败了符石,该有多么开心啊。”
想到这里,她轻叹一声:“少度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不像阿兄了。”
五月是战斗的季节。
当石榴花像血一般地在枝头肆意绽放之时,北府军各路出征大军已然抵达了各自的战场,开始新一轮的征伐。
桓元也加快了对于巴蜀之地的攻势,加紧为占据关中之地做准备。
攻城略池,是北府军此前极少涉足的领域。
可纪律、战术、士气、武器等方面的优异足以弥补这项不足,将士们在一场场战争中丰富着经验。
女军也第一次在迟眉的率领下独立作战,拿下了项县。
这是一个标志性的胜利。
消息传回的时候,江左上下,除了女将士、女工人、女学子之外,更有无数尚在家中的女人,为此感动得热泪盈眶。
谁说女子不如男?
谁说女子享清闲?
这世上,生儿育女的是女人,操持家务的是女人,养蚕缫丝的女人,侍弄庄稼的也并不乏女人。
可就因为她们是妻子、是女儿,所以这功绩就不能被看见、被承认。
既然如此,那我们英勇的女将士,就偏偏要拼着这条命走到人前,让这大江南北的男人女人都看看,女人是怎样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的。
她们用铁一般的事实告诉所有人,女性并不是生来便只能做奉献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