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同样可以成为奋斗者、征伐者、掌权者。
这一封捷报的意义,丝毫不亚于太昌三年五月,北府军渡江作战,首战告捷的那一日。
尽管项县并非多么大的城池,正如当日首战,敌军伤亡不过数百,然而,其背后代表的划时代的意义,远胜于一时的功绩。
千载之下,仍旧会有读史者看到:“太昌七年六月廿二,北府军女将,拔项县。”
深宫之中,皇后王池听闻这个消息后,久久没有言语。
直到殿外传来了隆隆的雷声,她才喃喃说了句:“花开了。”
侍女姚黄微笑着附和:“是呀,您看这牡丹开得多好。”
王池看了眼那纵然美丽、却受陷于精致瓷盆的名品牡丹,轻叹着说道:“这算什么花呢?”
“花也好,草也罢,生来就该在野外,在山里,在阳光灿烂下,在风吹雨打里,那才是它们应该生长的地方,是它们肆意绽放的地方。”
“不像这宫里的花,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
“真羡慕那些女军啊,我真是恨不得立刻如投胎。”
“娘娘!”姚黄痛心地喊道。
王池缓缓摇头:“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为么多年过去了,我总算不必再讨好别人,怎么会轻易送死呢?”
“我只是觉得难过,这宫墙深深,实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王池闭了闭眼,但却并未流泪。
她想:“我如今活得——连张少芳都不如了——”
第191章 高平
王池虽然叹息, 却并未自怨自艾。
她知道自己已然过上了比这世间绝大多数女子都更加优渥的生活,不该再多做抱怨。
更知道自己此刻的职责是做一个合宜的皇后,好好地充当一个维系安稳的吉祥物。
是的,皇后。
大行皇帝薨逝之后, 不仅江左未立新君, 王池还特意发诏, 替长子辞了太子之位。
因此,她始终没有成为江左新的太后, 朝野内外, 仍以“皇后”二字称之。
这皇后虽不干涉政务, 可却有提出建议的权利,在一些无伤大雅的事情上,不会有人轻易去驳斥她。
不过王池对此向来慎重, 并不热衷于使用这项权利。
仅有的几次, 也不过是用来请辞太子之位、推动郗归成为司空罢了。
然而, 当女军们在项县的捷报传来,王池一反常态, 当即给内阁递了文书, 提议用通告诸州郡的方式来表彰女军, 以勉天下女儿。
这提议当然遭到了反对,对于许多人而言,让女人上阵杀敌本就是天方夜谭,更遑论广而告之、大加表彰——这不是胡闹吗?
对于女人,他们习惯了使用德容言工那套话术。
这话术太过好用, 常常能使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取得胜利, 以至于当然希望能够继续用这约束来控制她们。
可是,这一次, 甚至都不用郗归开口,情势便逆转急下。
多少年来,女性被框在这一道道条条框框里,就连谢蕴那般的才女,也只能怀着天生的禀赋,无可奈何地嫁给一个自大的蠢货,在“贤妻良母”的角色中消耗余生。
她们是自愿如此的吗?
不是的。
谢蕴曾想方设法地说服家人放弃这场联姻,可却始终没有成功。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在长久的忍耐之后,凭借着家人的一点愧疚,让自己和孩子得以随着王定之的外任,离开那方狭窄暗淡而令人窒息的天地。
可就是这一次的挣扎和努力,却将她带上了死路。
这并非仅仅是她自己造就的悲剧,因为在她做出促成王定之外任的选择时,根本没有看到有别的路可走。
这就是她们的“自愿”,这就是她们的“选择”。
她们并非天生就甘愿受人摆布,不过是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知晓自己能做的,只有那一点点螳臂当车、飞蛾扑火的“可笑”努力罢了。
她们就是怀着这样的认知,日复一日地变得麻木,变得冷漠,变得仿佛已然认命。
然而,若有朝一日,她们亲眼看到,女人还有另外一种活法呢?
如果说京口的女工太过遥远,司马恒的成功又只是个例,可是,就在近在咫尺的建康城内,郗归毕竟是实实在在地成为了江左的侍中,台城毕竟是真真切切地出现了不止一位女官,城中毕竟多了不少活力四射的女人,而淮北战场上,更是传来了由女人一手缔造的捷报!
她们压抑了那么久,终于发现自己本不必如此。
一个人的不甘或许太过脆弱,以至于当事人不敢离经叛道地去反抗,生怕一步走错,就会万劫不复。
可是,如果周围的女性都想要反抗呢?
那些为官做宰、出身优渥的男人,之所以能够在内宅之中获得颐指气使的权力,鄙薄她们不识大体、不晓是非,不过是因为作为世家之间联姻载体的内帏女子,在论及朝堂之事时,往往没有倚仗罢了。
《谷风》中的弃妇,独自走在归家的路上,咽下比苦菜还要苦的眼泪,哽咽地说了句:“宴尔新昏,如兄如弟。”1
既是祝贺新婚,又为何要说“如兄如弟”?
郭景纯注《尔雅》,云古者谓婚姻为兄弟。
缘何如此?
因为婚姻结的是两姓之好,是为官做宰、抛头露面的男人的两姓之好。
只要姻亲双方的男人立场一致或是相似,那么,女人就不能在这一场付出华年、付出精力、付出心血的婚姻中获得任何真正的只属于自己的底气。
可是如今,有人愿意为她们声援。
那些勇敢地走出内宅的先行者,给了她们勇气,给了她们光芒。
于是她们也能够斩钉截铁地说“不”,能够直接反驳其夫君、儿子有关表彰女军一事的任何负面意见。
当一个女性当权者出现,只要她真正愿意为所有女性做些什么,就一定能够做到——哪怕不能一蹴而就,也能水滴石穿。
这世上之事,从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东风。
有北府军作底气,有女军的煌煌战绩摆在眼前,又有来自自家的各种反对之声,再加上郗归那双仿佛已经洞悉一切的眼睛,很快,内阁就通过了王皇后关于大范围表彰女军的提议。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激发万千女性的斗志。
多少年来,女人总被放到一个低于男人的位置之上。
他们从不正面承认自己的侵夺,只冠冕堂皇地说,女人生来就比不上男人。
可女军的将士们告诉大家,就算在那最为原始的、令男人都为之自豪的力量领域,女人,也是可以打败男人的。
无论是攻城略池,还是治国安邦,从来都不该是仅仅只属于某一个自私性别的权力。
太昌七年八月,女军攻克位于项县之东的陈郡,彻底粉碎了诸如“项县之胜只是占了出其不意的先机”“女军只能打小仗,不能取大胜”之类的无稽之谈。
九月,女军围颍川郡,朱庠、何冲围襄城郡。
十一月,李虎、高权克梁郡,围陈留郡。
太昌八年正月初十,郗途收复高平郡。
拿下高平的消息传来时,建康正下着大雪。
郗声年事已高,前月又染了风寒,此时正是凶险的时候。
使者达达的马蹄声,陷在了建康的积雪里,以至于守在门外的护卫,竟未早早察觉有人到来。
直到一片雪白中出现两个黑色的人影,他们才连忙过去察看。
只见马上之人一跃而下,拿起马背上好生包裹的信囊,一把扯下了挡风的护具,露出来两张皲裂到红扑扑的年轻面容。
“罗苗,乐禾,你们怎么回来了?!”
守门的护卫大吃一惊,无他,只为大军出征半年多来,其余三路无不捷报连连,只有郗途这一路,不过每旬按例送回主帅的报告罢了。
留在建康和京口的将士,无不为东路军的战况感到焦心,就连郗声的病,也未尝没有因心急而吹风受寒的缘故。
只是郗归向来沉得住气,说慕容氏抢先占了山东,这一路本就不好打,让大家不必着急。
可谁又能真的不急?
好在,今日,东路终于派人回来了。
那乐禾人如其名,咧着一张嘴笑道:“郗将军已于正月初十,率军拿下了高平,派我等回来报信。还请老兄通传一声,我二人要求见女郎。”
对于郗氏和北府军而言,高平始终是一个特殊的地方。
永嘉乱后,郗照率家人、部曲、乡勇,一路自高平金乡南迁。
他本是为了与大家一道寻个安身之处,最后却实在看不下去胡人对汉人的种种残害,不忍在这乱世之中独善其身,所以执意留在了江北抗胡。
这一抗就是数年,打到最后,高平郗氏,竟只剩下了郗照一人,而当初同行的部曲乡勇,也早已伤亡过半。
可这仍旧不会改变这个事实——这支抗胡力量,其先始,是脱胎于高平郡的。
即便是后来在江北加入郗照队伍的流民,也依旧对高平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这感情口口相传,在北府军成立后,融合着郗司空当年江北抗胡的种种故事,逐渐在北府军所有将士心中,将高平郡塑造成了一个很难替代的符号。
过去的数十年中,江左数次北伐,有大有小,有成有败,可却无不以长安、洛阳为目标,还从未有人到过高平。
以至于当这消息传来之时,人们甚至振奋欣喜得有些无措。
郗声原本心风寒而格外不适的身体,在听了这个消息后,竟也似有好转。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连连说道:“阿回,我要去高平……我要回高平……”
说到最后,竟是老泪纵横。
郗归自然明白高平对于郗声的意义。
作为郗照在江左生下的第一个孩子,郗声自小便知道自家是来自北方高平。
那时的侨姓世家,还不知道司马氏将在江左迁延这样长的岁月,只以为很快就能回到北方。
郗声也不例外。
如王引、郗照这般的能臣,也许早就窥见了司马氏难以北伐的事实,所以致力于维持一个荆扬相持的局面,保证江左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