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墨的怀疑并非没有缘由,郗岑因谢瑾而败,郗家旧部未必不会存着为先主出气的心思,他不想叔父受这样的羞辱。
“所以你想让我出面,帮你从中说和?”郗归看向谢墨,“可是少度,你不能既想将这支流民军收为己用,又不想承担任何风险,天底下没有这样好的事情。”
这声称呼将谢墨拉回了荆州,于是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在埋怨我和叔父,所以才不愿意帮我们说话?”
郗归挑了挑眉:“少度,你失态了。”
谢墨的到来是一场求助,或者说,谈判,他不该问出这样的话。
“是,我失态了,可你难道就没有夹杂私怨吗?个人事小,家国事大。倘若你因私怨而使江左错过御敌良机,郗回,百年之后,你有何面目去见你的兄长?”
“你不要提我阿兄!”郗归眼底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些许湿意,她紧紧盯着谢墨,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不配提他。”
谢墨回答地很是利落:“我问心无愧。”
“呵。”郗归冷笑一声,“谁又问心有愧呢?别说的好像北秦已经大军压境一样,你既然怀疑我心有私怨,那便不要来找我说和,你只管回建康去,去找你那个好姊夫,让他去帮你说话。”
谢墨看着郗归发红的眼周,久久没有说话。
他纵使憎恶郗岑的谋逆之举,也深恨郗归当日对谢瑾的伤害,却从未想过,要这样牵动郗归的伤心之事。
或许是受到了昔日荆州斗嘴的本能驱使,话赶话地,他便说到了这样的地步。
谢墨环视周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这一趟来京口,他既没有收服北府后人,还不必要地与郗归产生了接触。倘若被叔父知晓此事,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后果。
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无法再从郗归这里得到什么承诺,只好带着刘坚先前给出的数据与短刃,离开庄园,赶回建康复命。
第42章 短长(营养液加更)
谢墨离开后的第四天,伴姊的爷爷齐叟熟练掌握了灌钢法,并将之教给了西苑的铁匠们。
西苑的炼钢事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新的兵械室里,已经摆上了两把灌钢所制的刀枪。
宋和已经暂时打通了吴兴与当涂两地的铁矿采买,但谢墨虽已离开,陈郡谢氏与太原王氏的势力却并未全然撤走。
保险起见,在第一船铁块与矿石陆续运上山后,郗归并没有立刻派人继续购买铁矿石,以免被谢王两家中途截断。
采买矿石之事搁置后,宋和再次求见郗归。
郗归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兵械室——既然宋和要投到她的麾下,那她也得让宋和对自己多些信心才是。
毕竟,郗归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宋和真正的合作对象,乃至于真正的首领,而非仅仅作为他印象中谢瑾的前缘而存在。
她希望他们至少是势均力敌的,而不是凭借着与谢瑾的旧情,成为宋和重返建康名利场的踏板。
锋利的新兵器果然令宋和感到震惊,他没有想到,这个在乌衣巷中蹉跎了两年的女郎,一出手便是这样的大动作。
他心悦诚服地开口说道:“如此兵器,若是大规模投入战场,必将在江左引发轰动。有这样的兵器在手,刘坚等人必会成为江左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算是上游桓氏,也未必不可一战。”
他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问道:“如此奇兵,女郎从前为何不告诉郎君呢?”
这问题戳中了郗归的隐痛,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倘若她从前把这一切都告诉阿兄,那最后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自己从前坚持不愿改变历史进程,是不是做错了?
郗归叹了口气。
不可知的命运促成了她的穿越,作为异界之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此间世界原有进程的破坏。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画地为牢,将那些后世的知识深深藏在心中呢?
不过,话虽如此,但郗岑的失败从来不是因为战场上的胜负——先帝晏驾之时,相对建康世家而言,桓阳的兵力本就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可他还是退了。
因为桓阳与郗岑图谋的,从来都不是凭借着流血漂杵而来的胜利,他们要的不是殷周鼎革式的征诛,而是如同曹魏代汉、典午接曹一般的和平禅让。
郗岑想要一个平稳的过渡,桓阳想要一个还算尚可的身后名。
在与建康世家的这场对决中,他们的顾虑从来不在战场,而在人心。
可他们的优势却在战场,建康那些执笔的文人,才善于舞文弄墨,制造舆论,操纵人心。
这样的一场对决,何啻于以己之短攻人之长?
所以他们败了。
不仅败了,就连性命,也被失败的阴影所吞噬。
“清和,你要明白,阿兄当日面对的并非千军万马,而是江左数也数不尽的钟鸣鼎食之家。”
宋和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郗归,郗归模糊的话语让他以为,郗岑当日是知道这一炼钢之法的,只是他执意要用禅让的方式推桓阳上位,所以才像暂时放弃京口一样,放弃了这个法子。
他轻轻抚着锋利地刀刃,对郗岑的做法有些不赞同。
正如郗归所说,郗岑当日的敌人,是江左根深蒂固的世家。
而作为一个千辛万苦读书求官的贫苦学子,宋和的对手,同样是那些把持着朝政的济济世家。
与郗岑不同的是,出身底层的宋和更具破坏性。
如果当日拥兵城外的是郗岑,他势必不会像桓阳那样轻易退兵,至少会与城中世家反复拉锯,不至于一败涂地。
而如果是自己,宋和想,如果我拥有这样多的兵马,那我一定要长驱直入,横扫建康,那些世家若是不服,我便杀了他们!
郗归看了眼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宋和,打断了他的想象:“更何况,即便在战场上,武器也绝非影响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因素。”
宋和皱了皱眉,如此奇兵,必将使军队所向披靡,怎会不是战争胜负的决定因素呢?
第43章 灵魂
“您所说的决定因素,是指兵法计谋吗?”宋和不解地问道。
“不,我说的是军魂,或者说,人。”郗归看向宋和,“两军相争,一胜一败,所以胜败,皆决于内因。1而在诸多因素之中,最为重要的,其实是人。”
“这怎么可能?”宋和并不赞同郗归的看法,“即便是再勇猛的将军,也不能赤手空拳地战胜全副武装的敌人,武器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战争是成百上千,甚至成千上万人的对决,并非仅仅是两个武士的搏斗。”郗归并不因宋和的反驳而感到生气,宋和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在她的时代,人人都明白,人类可以怎样凭借着信仰,靠血肉之躯扭转战争的胜负。
郗归有些泪目,直至今日,她仍为此而感动,可她却永远回不去那个时代了。
她要靠自己,在这个异世打拼出一片天地。
而那些过去的回忆,都会成为她宝贵的财富。
郗归闭了闭眼,接着说道:“一切的事情,一切的战斗行为,都是要靠人来落实的。而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有自己的意识。每个人都会对自己所遇到的一切做出反应、回答和选择,贩夫走卒也不例外。这种能力,我们姑且称之为能动性。在战争中,人会强烈地展示出能动性的特点。这就是我之所以说人比武器更重要的原因。”
她没有继续解释这个对宋和而言太过陌生的词汇,而是问了他几个问题:“长勺之战,鲁国何以以弱胜强?越王勾践剑如此锋利,越国为何还是会为楚王所灭?还有,你跟在阿兄身边多年,一定不会对谢亿北征之事感到陌生。谢亿身为西中郎将,背靠陈郡谢氏,却险些落了个身死兵败的下场。清和可知,这是因为什么?”
宋和郑重地答道:“长勺之战,曹刿献计,鲁国因而以弱胜强;越国兵器虽善,然三弑其君,终于自取灭亡。”
他一面回答着,一面隐约感受到了郗归所谓“人是影响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因素”的涵义。
宋和有些感叹,进而回过神来,继续回答最后一个问题:“为将者,理应与士兵同甘共苦,才能真正为士兵所信服。谢亿身为将领,却侮辱麾下兵将,以至于引发哗变。按照女郎的说法,这些底层兵将受到谢亿的侮辱,激发了对谢亿不利的能动性,最终导致了北征的失败,谢亿也险些丢了性命。”
“那他为何要这么做呢?”郗归进一步问道。
“谢亿北征之时,谢瑾多次劝告,让他善待兵将,可谢亿始终傲慢得不可一世。或许他不是不想做,而是做不到——世家,太傲慢了。”
“是啊,他们做不到的。”郗归叹了口气,再次看向宋和,“可是清和,你要明白,他们做不到,这是他们的遗憾,也是江左的遗憾。但对我们而言,这却是难得的机会。”
“您的意思是,我们要靠着善待兵将来收拢人心?”宋和有些不赞同,古语有云,慈不掌兵,士兵多是粗野之人,倘若过于善待,难免会令他们失了分寸。
“是,但这远远不够。”郗归说道,“我们要善待兵将,要让他们感到被尊重,还要给他们切实的晋升希望和抚恤保障,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我们战斗。与此同时,我们还要制定严明的规矩,让他们明白有所为有所不为。”
宋和悬着的心放下了些:“在下听说,您已经下令,让刘坚等人以令行禁止为目标,在军中加强训练。”
“没错。”郗归点了点头,“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如果这支军队不能听我号令,那么,他就算再骁勇善战,也不过是一把尖刀,可能会刺向敌人,也可能会刺向我,甚至刺向无辜的平民。清和,我叫你来,是想要你用我的方式,真正赋予这支军队灵魂,让他们像数十年前祖父麾下的将士一样,真正成为高平郗氏的军队。”
第44章 参军
“灵魂?您的方式?”宋和再次看向郗归,“可是,这本来就是高平郗氏的军队啊。”
宋和十分不解,刘坚等人是郗司空北府旧部后人,一直受高平郗氏接济,对他们而言,服从于高平郗氏,应该是自小就明白的道理。
刘坚就算有野心,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叛出高平郗氏。
他先前之所以提醒郗归提防刘坚,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接近郗归的借口——刘坚会利用郗归,但绝不至于叛主,如果他这么做,无异于在三军将士面前自断前程。
郗归明白宋和的质疑,她问道:“清和,你喜欢权力吗?”
宋和有些警惕,他不明白郗归为何突然这样问他。
郗归没有在意宋和的沉默,径直开口说道:“世道越是不公,权力便越是醉人。阿兄多么洒脱不羁的一个人,为了成功北伐,也不得不弄权专政。而你,清和,从前你读书之时,一定也感叹过‘肉食者鄙’,可今时今日,你难道不也在谋求权力,期冀着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吗?“
“我不是——”宋和张口欲言。
“不用解释,无需解释。”郗归轻轻地摇了摇头,“人性使然,你不必对我说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她继续说道,“你我会向往权力,刘坚等人同样也会如此。别小瞧他们,不要觉得那只是一群无法成事的粗野之人。他们有着最原始的力量,你我就算有再高的智谋,面对长枪利剑,也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您的意思是?”
“我要让他们打心眼里,真正认我为主。军营是一个单纯而封闭的环境,这些人从小练武,与外界接触少,心思也简单。我会善待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但他们也要回报我的这份善待。”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郗归听了这句,不由莞尔而笑。
宋和看到这笑颜,条件反射地低下了头。
他听到郗归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是在打趣,可我却是真的这样想。我再说一遍,清和,不要小瞧他们。这一群人,将是我们未来最大的倚仗。孟尝君解秦难,靠的不正是一群所谓的鸡鸣狗盗之徒吗?刘坚他们可是能征战沙场的。”
“是,清和受教了。”宋和拱手答道。
虽然宋和如此表态,但郗归知道,他虽然出身底层,却有着不亚于江左文人的清高,并不将同样出身底层的刘坚等人视作同类。
如此想法,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扭转。
她开口说道:“无论如何,眼下你既以我为主,那便照我的吩咐行事,我们以观后效,如何?”
宋和明白,郗归并没有必要征求他的同意,她的语气虽然温和,但意思却很明白——身份如此,她命令他这样做。
而他不得不听从她的指令,因为他还指望着,靠着郗归,重新建立起与建康官场的连接。
于是他恭声说道:“但凭女郎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