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她也要作为一个人,带着这支军队,搏一个入场的机会,完成高平郗氏三代人收复河山的夙愿。
就算真的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那也是荣耀的,值得的,是令她甘之如饴的。
如果她为了自己一时的安稳,像交易一般地送出这支军队,那么,她会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阿回,你相信我。”谢瑾再次开口,殷殷劝说,“我会照顾好你,照顾好你的家人,你不必如此。我们回建康,好不好?”
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郗归都相信,这一刻,谢瑾是真心做出承诺。
她并非不感动,也并不是没有爱。
怎么会不爱呢?
在经历过那样心心相印的爱恋后,往后一切所谓的爱情都显得那样地贫瘠和单薄,那样地不堪一击。
可生活中绝不只有爱情,更何况,今时今日,谢瑾对她而言,绝不仅仅是一个往昔的爱人,更是一种毫不费力的优渥生活,一个并非有意编织的温室般的厚茧。
她不能再走进这样的温室,她不能再沉醉于这样的生活。
她必须行动,以一种奋进者的姿态。
于是她说道:“你不该劝我,谢瑾,你不该劝我。这支军队诞生于江北,壮大于京口,从始至终都带着高平郗氏的影子。永嘉南渡何止万人,可祖父却是唯一一个兼具世家子弟与流民帅两个身份的朝臣。江左世家与流民之间,相隔岂止天堑?除了高平郗氏,没有任何人可以真正让这支军队信服。就连我,也只能凭借着高平郗氏的身份,凭借着阿兄的面子,勉强与他们达成共识。你不该劝我,这件事,由我来做,比谢家人做更加容易。”
她看着谢瑾的眼睛,郑重地说道:“你应该帮我,好教这支军队真正渡过阿兄病逝的难关,重新凝聚起意志,成为江左一支骁勇的铁军。”
天完全亮了,浅淡的金光洒向江岸,带着几分慈悲的意味。
粥棚里再次冒起了热气,灾民们簇拥着,排成一条长队。
王含知晓了谢瑾来京口的消息,径直来江边接人,此时正在营地之外等候。
“去吧。”郗归开口说道,“你跟他去,正好在路上看看,这些北府后人的模样。”
“好。”谢瑾点了点头,这是一种他无论如何也设想不到的重逢场面,他有很多话想说,却无法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开口。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天寒雾重,你快进帐去吧。”
郗归回了营帐,将手中早已冰凉的暖炉递给南烛。
宋和的声音在帐外响起,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场谈判的结果。
“谢瑾与王含一道去刺史府议事,合作之事,等他们谈完再议。”
“怎么能让他们先凑到一起?”宋和焦急不已,“谢瑾本就想让王含接手京口,再交到谢墨手中。他们见面后,必会想方设法地夺走流民军,将我们逼出京口,您怎么——。”
“呵——”
郗归发出一声轻笑,打断了宋和的质问。
宋和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沉默地垂下了眼帘,在心中思索着挽救局势的对策。
“他们尽管去吧,且等着瞧,他们愈是商量,愈是谋算,便愈会发现,如果想让这支军队为江左效力,再没有比我更加合适的人选。”
宋和没有说话,他等待着郗归说出自己的理由。
“清和,你已经与这些将士相处了一月有余,我且问你,他们性情如何?可好管教?”
宋和听到这话,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即使他的工作还算顺利,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人并不好管。
于是他答道:“性情桀骜,不服管教,常常意气用事,颇具草野习气。对于聪明人,我们大可以以理服人、以利诱之,可这些人的思维与常人不同,有时候完全没有办法讲道理,只能想方设法,或者以武服人,或者晓之以江湖义气。”
郗归点了点头:“不错。他们与建康城中的世家,与你我这样自幼读书长大的人太过不同。只不过,这并非他们异于常人,而是我们这样的人,原本只是世上的一小部分,像他们这样的人,才是人世间的大多数,你要转变观念才好。”
宋和嗯了一声,答应下来。
郗归接着说道:“我们与他们之间,存在着这样大的差异,但凭借着祖父、伯父和阿兄的情分,到底有了一个相交的契机,有了名分上的主从关系。这段时间以来,我们试着融入他们,改变他们,团结他们,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可是那些人呢?那些世家,带着他们与生俱来的傲慢,碰到桀骜的北府后人,会发生什么呢?”
宋和开口答道:“针尖对麦芒。世家不能真正统驭刘坚等人,就算一时将其收为己用,也会埋下长久的隐患。”
“正是。”郗归对此表示赞同,“世家若以加官进爵作为激励,自然能驱使刘坚等人为之作战取胜。可人都会追寻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力,日久天长,北府后人自然会不服气——这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子弟,凭什么一面瞧不起他们,一面占据他们的战功、挡住他们的晋升之路?如此下去,会发生什么呢?”
第54章 同渡
郗归的假设令宋和打了个冷战。
庙堂之上那些文弱不堪的世家子弟, 如何能与沙场上披坚执锐的将士们抗衡呢?
尤其是,刘坚手下的将士,都带着一股不羁的野性,带着自江北抗胡战场上传承下来的不驯力量。
江南水乡养出来的文人, 如何能与边塞的野狼正面交锋?
宋和迟迟没有说话。
郗归轻轻晃动茶盏:“所以我说, 让他们尽管去谈。如今京口一片混乱, 从昨日下山到现在,将士们必定与王含的部下起过不少冲突。王含和谢瑾会意识到, 北府后人并不是一把无意识的刀剑, 他们有自己的性格, 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掌控。稍有不慎,非但不能用以杀敌,反倒很有可能反噬自身。”
谈到这个地步, 宋和已经完全明白了郗归的意思。
他恭敬地作了个揖:“是, 清和受教了。”
宋和离开后, 帐中再次恢复安静。
郗归听着远处模糊的嘈杂声,疲惫地躺在了榻上。
闭上眼睛之前, 她吩咐南烛:“着人安排下去, 今天下午, 我要回建康一趟。”
郗归闭眼休息之时,谢瑾正行走在地动之后的京口城中。
一路走来,他的眼前出现了数不清的断壁残垣、一具又一具盖着草席的尸体,耳边则是连绵不断的哭泣与咒骂。
直到一串雄浑有力的号子声传入他的耳畔,谢瑾抬眼望去, 看到一群皮肤黝黑的青年, 在这料峭春寒里,光着膀子, 齐心协力地抬起一块巨大的牌坊碎石。
谢瑾停下了脚步,示意护卫前去帮忙。
王含抬了抬手臂,想说些什么,最终没有阻拦。
谢瑾仿佛没有留意到王含的动作,只是看着护卫们与那些青年一道,合力抬起那块巨石,救出了压在石板下的伤患。
为首的青年重重拍了下一名护卫的肩膀:“可以啊,好样的,不像那些草包!”
护卫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所谓草包,指的正是王含派来救灾的部曲。
这发现令护卫有些局促,他抿了抿唇,正要对青年说些什么,却见他自然地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然后搓了搓手,从腰间的囊中取出一块饼,还笑着撕下一半递给自己。
护卫踟蹰着,没有去接那半块饼,青年仿佛明白了他的嫌弃,冷淡地嗤笑了一声,将那半块饼装进囊袋,招呼着其余几人,一同赶向下一个需要救人的地方。
护卫有些尴尬,他沉默地走向同伴,回到了谢瑾身后。
谢瑾目睹这一切,在心中叹了口气。
若连世家大族的护卫都瞧不上北府后人的举止,又怎么能指望军中的世家子弟善待这些人呢?
王含趁机凑到谢瑾跟前,诉说着北府后人的不驯之处。
谢瑾边听边走,分明看到北府后人毫不惜力地救人帮人,而京口民众也不约而同地带着水和干粮递给他们。
每当这种时候,那群面容黝黑的粗犷男子,脸上便会浮现出孩子般的爽朗天真的笑脸,与面对自己一行人时的警惕全然不同。
直到这一刻,谢瑾才真正明白郗归话中的含义。
这是高平郗氏的京口,也是高平郗氏的军队,与其他任何一座城池都不同。
出神之际,周遭再一次传来了强烈的晃动感。
阿辛和护卫一道,护着谢瑾躲至空旷之处。
土石掉落的声音,陶碗碎掉的声音,混合着人们的尖叫声、脚步声,合并成同一曲难以描述的灾难乐章。
直到地动停止,周遭也没有恢复平静。
临街处有一面长长的粉墙,这两年经历了数次地动都安然无恙,甚至成为了地动后无家可归者暂时的栖息地。
谁都没有想到,方才的地动竟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摧毁了这面粉墙。
另一群北府后人从远处跑来,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救人,没有工具的,便徒手移开一块块碎砖。
谢瑾示意护卫们一道上前帮忙,尽管如此,所有人都清楚明白地看到,与这些建康来客相比,北府后人是何等地急迫,何等地毫不惜力。
周遭的青壮百姓比护卫们更早地加入了救援的队伍,其余百姓也带着热水和麻布,默契地为伤者处理伤口。
他们是如此默契,没有迟疑,也没有抱怨,只有利落的行动和付出。
尽管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属于京口。
与他们相比,谢瑾、王含以及他们带来的那些人,显得过于格格不入。
谢瑾耳边再次响起郗归的声音:“你不该劝我,谢瑾,你应该帮我。只有我,才能让这支军队心悦诚服地为江左效力。”
他切实地感受到,与其他被世家把持的城池相比,京口是鲜活的。
它有血有肉,有着蓬勃茂盛、源源不断的生命力,赋予了整座城市完全不同的气质。
与陈腐的世家们相比,京口流民的后人如同新出的太阳,以自己的辉煌的光焰普照这座城市。
他们还没有被世家侵蚀,还保留着那种本源的生命力。
那是热烈的,也是危险的,更是排外的。
谢瑾可以改变一个谢墨,但很难改变一个群体。
他没有办法改变世家对京口流民的态度,也无法让京口流民与世家合流。
尤其是,江左上下,还有无数人盯着他,他还有无数的顾虑。
与京口流民相比,世家虽多,但并不能形成合力。
更何况,桓阳退败后,谢家烈火烹油,即便谢瑾没有不臣之心,也早已经代替桓阳,成为其余世家新的警惕对象。
对于京口,对于北府后人,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形势之下,一动不如一静,即便他真的做了什么,也很难收获什么比如今更好的局面。
他清醒地认识到,是高平郗氏赋予了京口与江左其他任何城池都不同的生命力。
离开了郗氏,北府后人不会真正信服任何世家子弟,很可能会各自为战,无法掌控。
到那个时候,这支军队一定不会是他想要并且需要的那副模样。
他叹了口气,同时又有些欣慰——阿回是对的,她考虑得很周详,是我一叶障目了。
可是,如若掌控这样一支军队,阿回又将面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