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瑾抚了抚额角,在脑中思考着对策。
傍晚时分,谢瑾与王含终于结束了议事。
谢瑾放下茶盏:“我今日便赶回建康,向圣人报告这些青壮之事,只是此事关重大,不知最终会如何裁决。”
“徐州刺史之位可能会有变动,你要做好准备。”临走之前,谢瑾这样交待道。
此时的王含,还以为谢瑾要提前让谢墨接手京口,好将那些桀骜不驯的青壮收入麾下。
不曾想,十二时辰之后,便收到了一封令他无论如何都意想不到的建康来信。
夜幕缓缓降临,昏暗的天光里,郗归与谢瑾一道,登上了前往建康的渡船。
这是时隔七年之后,二人首次同渡。
当日荆州相恋,游山玩水、泛舟江上,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常。
谁能想到,此去经年,他们再也没有过那样的惬意时光了。
夜阑人静,江水粼粼。
月色之下,谢瑾很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与触动灵魂的深爱相比,别后的生活是那样的苍白和贫瘠。
自从昨日听到地动的消息后,谢瑾便一直在担忧,一直在思考。
直到此刻,在这安静的渡船之上,在这个暂时的与世隔绝的空间之中,谢瑾的内心才恢复了平静。
但这平静与七年来的任何一天都不同,那是一种令人沉醉的宁静,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此时此刻,内心深处那块沉寂已久的地方,是鲜活的,柔软的,跳动的。
谢瑾沉浸在这令人沉醉的静谧中,久久不曾言语,反倒是郗归先开口问道:“想好了吗?”
谢瑾看向郗归。
情感喧嚣着,想把一切都给她。
可理智说,不行。
无论是为了大局,还是为了阿回自己,他都不能如此意气用事。
于是他答道:“这样的大事,还需从长计议。”
郗归嗯了一声,看向远处连绵的青山:“此去建康,我会去找伯父,请他与我同去京口。”
谢瑾神情复杂地看向郗归。
斯人已逝,如今,郗声是郗照唯一一个还健在的儿子,又曾在京口居官多年。
北府后人下场救灾之后,京口民众本就怀念郗声当政的岁月。
此时此刻,倘若郗声去京口安抚人心,那王含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继续留在京口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刺史、彻头彻尾的笑柄吗?
“倘若如此,徐州刺史又该立于何地呢?”
郗归轻轻牵动嘴角,冷漠地开口说道:“自然是去他该去的地方,徐州本来就不是王含该去的地方,不是吗?”
谢瑾痛苦地闭上了眼。
郗归的偏执、冷漠和冲动,无一不是射向他内心的利箭——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念头,忍不住去猜测,是怎样的痛苦,让阿回这般执着于此?嘉宾死后,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谢瑾无比心痛,但并非为了自己。
许久,他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抿了抿唇,斟酌着劝道:“阿回,你不要冲动。圣人践祚之前的那些年,耳闻目睹了嘉宾对先帝的颐指气使,对郗氏很是不喜。无论我有怎样的目的,王含出任徐州刺史的诏书都是圣人亲自所下。”
“那又如何?”郗归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不过一个有名无实的白板天子罢了,还不值得她多花心思。
谢瑾见郗归如此态度,心下焦急不已。
第55章 筹码
谢瑾环顾四周, 低声说道:“王含就任不过区区半年,你若将他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圣人面上怎么过得去?他可不是先帝那样的好脾气。”
他恳切地看向郗归:“北府后人出现之事,必然会传到建康。如此多的青壮之人聚众行事, 又是在京口这样敏感的地方, 圣人一定会生疑心。你何必在这种时候惹他不痛快?阿回, 再等等,再等等好吗?我们先处理好眼前的局面, 好不好?”
“等等?”郗归偏头看向谢瑾, “阿兄已经等了太久, 我一刻都不能再等。”
她抬了抬下巴,擦掉眼角的泪水。
“圣人不高兴又怎样?他有什么权力不高兴?”郗归嘲讽地说道,“我再说一次, 世家没有办法掌控北府后人。祖父在京口经营数十年, 才有了后来的局面。在这期间, 司马氏做了什么?建康世家又做了什么?他们一面仰仗流民的力量,一面又忌惮流民的能力, 以至于在江南引发了数起流民帅叛乱, 甚至威胁到了建康的安危。几十年过去了, 他们还是如此。一面瞧不起流民,一面又要流民在沙场卖命。你尽管告诉台城,要是看不惯,便将我连同北府后人一道赶去江北,我们不稀罕一个徐州刺史的位子!”
“阿回, 你不要冲动。”谢瑾安抚道, “我知道你内心的不平之意。可朝堂之事,从来没有那样容易。就算你肯去江北, 刘坚等人呢?他们难道没有存着建功立业的心思,不想在军中出人头地吗?你若去了江北,如何取信于这些人?”
“呵。”郗归冷笑一声,“不劳侍中为我费心,北秦秣马厉兵,虎视眈眈,你还是为江左的兵疲马弱操劳吧!”
谢瑾并没有反驳郗归的嘲讽,而是坦然地承认道:“是。我需要这支军队,江左需要这支军队。阿回,我们明明彼此需要,何必与圣人闹得不开心?这不值当,是不是?”
“你若觉得不值当,便尽管从中斡旋。但我的诉求不会变,我要伯父出任徐州刺史,要他立即出面,稳定京口灾后局势。”
郗归顿了顿,再一次说道:“谢瑾,我是在帮江左。求人办事,不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
“我知道,阿回,我知道。”谢瑾低声开口,“可我们要取信于圣人,要应付朝堂上的那些人,这同样不简单,他们也要看到郗氏的诚意。”
郗归理了理被江风吹乱的鬓角:“我知道这不简单,不然为何要与你合作?朝堂之上,那是你要操心的事情。”
“可是阿回,我要合作,也需有个缘由。桓氏退出京口不过半年,此事是我一手主导。若你始终不肯让步,那我有何理由,在短短半年之后,又将京口送回郗氏的手上?阿回,他们不会相信我没有私心。”
“那就告诉他们你有私心。”郗归看向谢瑾,“将荆州的事告诉他们。男欢女爱,算不算私心?”
谢瑾听他这么说,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面色也冷了几分。
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开口反驳郗归:“阿回,这不是筹码。”
“我没说这是筹码。”郗归的声音也高了几分,“你需要理由,我便给你一个。你自己说,还有比这更合适的理由吗?你心里明白,建康那些世家一个比一个忌惮你,圣人对你也不是完全信任——”
“不是——”
谢瑾想要开口反驳,但郗归立刻反唇相讥:“如若不然,你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居丧听乐之事呢?”
谢瑾哑口无言。
“相信我。如果你为了女色昏头,圣人反倒会放心一二。”郗归接着说道,仿佛在讲述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毕竟,他们一个个地为了权力汲汲营营,是不会相信你一心为国的。”
“可是——”
“没有可是。你需要做的,只是夸大这件事中的男女之情,削弱兵权的影子。你告诉圣人,阿兄去后,我辗转反侧,惊惧不安,深恐自己被牵连,只肯信任你一人。所以,北府后人只会与谢家合作。我一个女子,并没有什么野心,只是为了自保,而你会逐渐收服北府后人,让他们成为圣人的军队。就这样讲,好吗?”
郗归用词客气,但语气却着实没有商榷的余地。
她这样毫不避讳、毫无顾虑地谈起那段感情,谢瑾的内心却无法像她一样平静。
“都成了算计,是吗?”谢瑾低声问道,“所有这一切,都成了算计,是吗?”
他偏了偏头,掩饰微湿的眼角。
郗归没有说话。
寒鸦在江风中呼啸而过,留下一江的清泠月色。
谢瑾收拾心情,再次开口:“即便如此,在兵权这样的大事上,圣人并不会放心我如此感情用事。”
“不会的。”郗归闭了闭眼,“你我虽有旧情,但你却步步紧逼,害死了我的兄长。圣人会欣慰于你对权力的渴望,他会更加放心。至于兵权,有阿兄的事情在,只要在我面前挑拨一二,我便不会甘心将兵权完全交付与你。如此一来,对圣人而言,这支流民军在我手里,反倒比在对你言听计从的二兄手里要好得多。”
谢瑾无话可说,如果连郗岑的死都可以利用,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言辞能够说服郗归,也丝毫拾不起一丝半点的气力来为自己辩解。
他点了点头,转身回了船舱。
郗归垂了垂眼,看着水波出神。
南烛上前为她紧了紧披风,然后轻声劝道:“女郎,你何必如此?侍中星夜而来,处处为你打算,大家都看在眼里,你又何必说这样绝情的话?”
郗归把玩着手里的暖炉,迟迟没有回答。
直到江风越来越大,她才转过身来,低声开口说道。
“那又如何呢?”她向船舱的方向走去,“他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他自己。真正促成这次合作的,不是我们之间的感情,而是北府后人的存在和谢瑾对抗北秦的需求。其余一切,不过都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罢了。他或许会为了我,帮忙在朝堂之上周旋,但绝不会因为我而损害江左和谢家的利益。当然,我也不需要他那样做。”
“那不是正好吗?”南烛踯躅着说道,“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反正您本来就需要朝堂上的帮手,谢侍中不是正好吗?您说几句好话,笼络住他,这样不好吗?”
“是,正好。可笼络又有什么用呢?”郗归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南烛,他很清醒,我也很清醒。相比起虚情假意的所谓笼络,或许他宁愿要现在这样的针锋相对呢?”
“我不懂这些。”南烛扶着郗归进了舱房,“我只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无论是什么人,都有喜怒哀乐,也都会伤心。”
“是啊,人心都是肉长的。若非如此,阿兄怎会郁郁而终呢?”
“女郎——”
“没事,你不必劝我。”郗归将暖炉放在桌上,一块一块地夹取灰色的炭块,“再热烈的火焰,也总有燃尽的时候。这么一天天地说着,指不定哪天我就不伤心了呢。”
她一边翻捡着炭块,一边低声说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南烛,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覆间。我不能总指着谢瑾的感情过活,这样的笼络实在脆弱。别说谢瑾,就连阿兄——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他口口声声说着照顾我,我那么信任他,可后来又怎样呢?”
南烛看到郗归眼底的泪光,不知该如何劝说,只能无力地说了句:“郎君一直挂念着您。”
“我知道。所以,我也会帮他如愿的。”
“女郎,你不要太过执着。”
郗归嗯了一声:“我明白。但人活在世上,总得有点什么事做。要不然的话,盼头在哪里呢?”
南烛看到郗归落寞的神色,不忍地转过了头。
还好船即将到岸,仆役们的声音穿过一室沉寂,传到郗归耳边。
郗归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襟。
回到郗府后,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得提前做足准备才好。
笃笃的叩门声传来,南烛前去开门,发现是谢瑾立在门外。
郗归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缓缓地走向门口。
谢瑾看着郗归,多少年了,他在梦中都盼着她能向他走来,可却总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他何其幸运,能够在七年之后,再次与心爱之人同舟共渡、月下夜话。
可他们之间,却仍隔着一程又一程的山水迢迢。
到底要怎样,才能真正毫无挂碍地携手同行?
郗归停在门边,向谢瑾投去一个探询的眼神。
谢瑾在袖中握了握拳,然后看向郗归,认真地开口说道:“阿回,待会下船后,我与你一道去郗府拜访县公。我们定亲,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