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吴雪
七日后, 琅琊王以为太后冲喜的名义,迎娶王平之的嫡女、王安的幼妹为妃。
当晚,褚太后于长乐宫含恨薨逝,丧钟响彻台城。
褚太后这一生, 做过俏丽的褚氏女郎, 也做过端庄的琅琊王妃, 后来又做了谨小慎微的皇后,成为忧劳国事的太后。
她就在这忧劳中走完了一生, 无知无觉地躺在了寂静的皇陵中。
冰冷的墓碑上刻着她的姓名, 原来太后名唤褚英。
典礼结束后,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长龙似的离开山陵,褚英自此长眠青山草木之间,再不必管他人世纷扰。
没有人知道褚英是否曾窥见司马氏江山大厦将倾的预兆, 但好在她不必亲眼见证。
这是她的幸运, 也是她的不幸。
她是死地里一棵挺拔的秀木, 用尽半生的时间,竭力庇护周遭的草木。
可她终究不够高大, 以至于不知道死地之外还有另一片沃土。
她从未想过离开这片死地, 只因她从不知道还有别的选择。
她同样不知道的是, 死地之所以为死地,不仅是因为它的贫瘠,更是因为它会不断攫取秀木的生命力,直至这秀木油尽灯枯。
褚英死于死地的封闭,死于死地的掠夺。
她到死也不知道死地之外的模样。
葬礼结束后, 一切仿佛又回归了从前的模样, 台城从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止其运转的规律。
半月之后,在圣人与琅琊王的合力推动下, 太原王氏因王平之的掌权而短暂结合的两脉,终于再次分家。
自此以后,王含与王安各为太原王氏一支首领,分别被称作大王氏、小王氏。
朝堂之上,大王小王争得不遗余力,常常要闹到圣人跟前,经圣人裁断之后,才不得不偃旗息鼓。
圣人自践祚以来,还从未被人这样看重依赖过,以至于颇有些飘飘然。
直到四月初的时候,三吴地区下了一场罕见的雷暴雨,这才打破了圣人自我陶醉的美梦。
雷暴天气本就异常,可更加令人惊骇的是,暴雨之后,会稽郡竟然飘起了大雪。
消息传来的那一日,京口的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酝酿着一场极大的暴雨,却又迟迟不肯落下。
“常言道:春雨贵如油。如今尚在春夏之交,本不该多雨才对。可看今日这天气,却像是要下大暴雨似的,实在是怪异。”
郗归凭栏而立,看着远方的天色,发愁地蹙起了眉。
南烛上前两步,开口劝解道:“女郎莫要担心,去岁清理陂堨之时,咱们早已命人加固了各地的沟渠堤坝,如今就算下了大雨,也不会像前年那般造成灾害的。”
“如此天象,总是令人不安。”郗归按了按额角,在脑中琢磨着可有什么被落下的隐忧,“军里和光荣里那边的房子都还算坚固吧?”
“女郎放心。咱们不是已经去看过了吗?那一片的屋子都是将士们和淮北流民一道搭建,您早已备齐了工料,那儿又是他们自己和同袍遗属要住的地方,是以大家都很是用心,造出来的房子个个坚固,不会因雨水而出什么差错的。”
“我还是觉得不踏实。”郗归沉吟着,问起了三吴的消息,“顾信那边可有回复了?”
顾信是吴郡望族顾氏的嫡幼子,生得聪颖异常,自幼被长辈们寄予厚望,孰料却生了一身反骨,打小便不喜世族之家对平民百姓的剥削压迫,尤其喜读《韩非》,最爱的一段便是“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1
顾信怀揣着这样的想法,自然不能被家族所容,是以一直被父兄关在家里,等待着“癔症康复”的一天。
直到他十七岁那一年,大司马参军郗岑到始宁山庄小住,连办了七天的清谈宴。
人人都说,郗岑是不满琅琊王氏的没落,要在三吴为堂妹择一佳婿。
那段时日正是桓氏得意的时候,后来引起轩然大波的废立之谋也还未显现,桓阳在世族间的地位很是不低,郗岑的势头也如烈火烹油一般。
三吴世族家家都带着子弟前去谒见,盼望着能与郗岑结为姻亲,就算婚事不成,也希望自家儿郎能入了郗岑的眼,在大司马跟前搏个好前程。
顾氏家主思来想去,觉得与其余几家的儿郎相比,顾信才学相貌俱属上乘,如若不去搏上一搏,实在是可惜得很。
而顾信也早已听闻过“扬州独步王云度,后来出人郗嘉宾;大才槃槃谢家瑾,盛德日新郗嘉宾”2的俗谚,对传闻中锐意挥鞭北伐、扶持寒门后进的郗嘉宾很是敬佩,十分想见上一面,故而在长辈面前很是乖巧了一段时日,想方设法地拿到了前往郗氏始宁山庄的入场券。
清谈当日,顾信于众目睽睽之下,援《韩非子·说疑》篇以为论,大斥权臣之害,将侨姓世家与吴姓世族共同比作江左的蠹虫,认为他们“朋党比周以事其君,隐正道而行私曲,上逼君,下乱治”3,可谓国之大贼。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顾家长辈惊恐异常,深恨顾信这无异于背叛的出格之举,郗岑却慷慨大笑,亲自为顾信倒了一樽酒,很是赏识这个年轻人的气概。
就这样,顾信虽未成为郗岑的妹婿,却当场拜了郗岑为师,随他一道回了荆州。
往后的日子里,顾信宛如最忠实的信徒一般,随着郗岑密谋废立,东奔西走,只盼着改朝换代之后,能够改革吏治,还天下百姓一个政治清明。
可谁都没有想到,先帝弥留之际,谢瑾竟与王平之夜叩宫门,以至于遗诏一改再改,彻底粉碎了桓阳通过禅让之举登基的谋算。
就连建康城外的大军,也在谢瑾与王平之的巧舌如簧下,被桓阳遣回了上游。
顾信真的好恨,明明只差一点,他就能有机会实现心中满腔的抱负。
可就是这一点点,却让他们所有人都功败垂成,饮恨而归。
荆州的大军是桓阳的兵马,他们既不属于郗岑,也不属于顾信。
所以郗岑和顾信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后的希望被无情摧毁,从此一败不起。
郗岑病逝之后,顾信心如死灰,任由顾氏将其绑回吴郡。
从此深居山野,做了居士,再不过问世间事。
去年郗归接手北府军后,派了几队人前往吴郡、吴兴、会稽三地经商,同时也命人暗中打探顾信的消息。
直到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顾信才终于露面。
前次失败的惨痛教训,让顾信深深明白了军队的重要性。
这一次,他不会再将希望寄托于上层,而是要像郗归信中所说的那样,发动三吴地区数十万的贫民、部曲,和他们一起成为推翻这个肮脏世界的骁勇战士。
几个月来,他离开深山,拿着顾氏的银钱,买粮施粥,四处走访,了解下民们的所急所需,在吴郡乡村中团结起了一批悍勇的势力。
顾氏长辈不明内情,认为顾信施粥施药的举措也算是为家族收买人心,不过是多花几个银钱罢了,怎么都好过他成日幽居山中,害得家中老人担心。
就这样,顾信与郗归月月通信,为郗归带来与商户们不同视角的三吴消息。
前些日子,郗归听说了上虞县令偏袒世族、枉杀良民之事后,先是给谢瑾递了信,让其督促王定之好生约束下属。
而后又给顾信送了急信,让他想办法从中斡旋,以免此事越闹越大,引发祸患,只是至今犹未收到回复。
南烛听到郗归发问,飞快地在心中盘算了下,开口答道:“算算日子,顾信的回信也该到了。”
郗归叹了口气:“也不知上虞之事究竟如何了。”
大雨还未落下,顾信的回函便到了府衙,在渡口等候消息的仆役匆匆跑来,脸上写满了惊恐:“女郎,大事不好了,会稽下大雪了!”
“什么?”郗归一个踉跄,险些从阶上跌落下去。
南烛险险扶住郗归,后怕地道了句“女郎当心”。
“今天是什么日子?”郗归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得这个消息无比荒谬。
“四月初三。”南烛小声回答,心中亦是压抑不住的担忧惊恐。
四月已是孟夏之节,今年并无闰月,会稽又没有十分巍峨的高山,如何竟能有大雪落下?
无外乎仆役如此惊恐,实在是江左去汉不远,天人感应之说尚且深入人心。
对于此时的士人百姓而言,如此异常的天象,定然是上天对人间发出的预警与谴告。
三吴平民本就不易,今春天气严寒,更易造成饥馁,是以百姓们无不期盼夏天的到来,好摆脱这接连几个月的湿冷。
如今大雪落下,贫民百姓的日子定然不会好过,再加上此前上虞县令滥杀平民的风波,若是有人借着灾异之名推波助澜,恐怕会酿成大祸。
郗归只觉得心口砰砰直跳,一时竟有些支撑不住。
自郗岑走后,她便有了心悸之症,平日里好生休养,倒也没有什么妨碍,只是一旦接连休息不好、或是情绪起伏太大,便会觉得心口不舒服。
南烛见郗归蹙眉闭眼,面有不适,立即扶着她坐下,让小丫头们去煮桂枝加桂汤。
郗归靠着阑干,稍缓了缓,然后便迫切地睁开眼睛,颤抖着手拆信。
顾信的回函有厚厚一沓,其中第一页的笔迹肉眼可见地潦草,显然是匆忙之间加入的“后来者”。
郗归定睛看去,这才知道顾信送出此信之后,骤然听到外面传来会稽落雪的消息,所以立刻追回前信,补了这页进去。
第98章 乐属
顾信信中说, 去岁冬天和今年春天都异常寒冷,贫民百姓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眼看天气就要转暖,不想却天降大雪, 再度降温, 百姓们恐怕很难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他和郗归有着同样的担心——上虞先前的风波还未平息, 若是再因大雪而生冻馁,恐怕会引发动乱, 所以急急致信郗归, 提醒她的同时, 也想请她授意郗家在三吴的商户,多卖给他一些可以用于御灾的衣食用品,以便稳定民心。
郗归一页页看完, 终于知道了此前上虞风波的结局。
王定之虽授意上虞县令释放先前羁押的无辜青壮, 但那些人在牢中多日, 早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能够活着离开县衙的, 不过十之三四。
而这仅剩的三四十人, 尽管还活着, 却都或病或伤,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消息传出后,周遭村舍无不气愤,短短两日之内,便集结了五百余人, 直奔会稽而去, 想要找到下令释放青壮的王定之,求他申冤做主。
没曾想, 这五百余人,根本还未走到会稽城外,便统统失去了踪迹。
顾信说,这群前去求王定之做主的人,虽然数量众多,却大多都是先前死者的遗属,不乏老弱妇孺,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为的也根本不是闹事,而是哀哀情愿。
如今看来,谢瑾严令王定之不许无故关押百姓,可会稽世族却绝不会允许这些卑微下民的挑衅之举,也不会真正将台城的命令放在眼里。
顾信猜测,这些失踪的百姓,恐怕不是沦为世族的奴隶,就是被掠卖江北,有家难回。
“掠卖?”南星余光瞥见这句话,不由惊呼出声,“可是,按照律法,掠卖平民乃是死罪啊!”
“死罪?”郗归凄然冷笑,“死罪又哪里能奈何得了这些人?这么多年,这些世家世族,又何曾将律法看在眼里过?”
“吴姓世族骄矜已久,不说江左,就算是在中朝,这些人又何曾真正守过律法?”郗归缓缓开口,讲起了一个典故,“孙吴之时,中书令贺邵出任吴郡太守。贺邵虽是名将贺齐之孙,又曾任中枢要臣,可却仍对世族把持下的吴郡束手无策,以至于刚到任时,接连多日都足不出户,以避锋芒。吴郡世族见此情状,轻视之下,竟在贺邵府门之上题字云‘会稽鸡,不能啼’,极尽嘲笑之能事。”
“吴郡世族率先发难,贺邵因而认为自己等到了师出有名的机会。他提笔在其后写下‘不可啼,杀吴儿’六字,随后拣选人马,奔赴世族庄园,核查顾、陆二姓役使官兵、窝藏逋亡之事,并上报朝廷,试图给顾、陆二族中数十人定罪,以杀吴郡世族之威风。”1
说到这里,郗归缓缓抬头,看向南烛和南星:“你们知道这件事最后是如何了结的吗?”
南星本以为这会是个大快人心的故事,此时却觑着郗归的神色,迟迟不敢开口。
南烛亦是满面担忧,恨不得拦住郗归,让她不要再因史书上的旧事牵动心肠。
郗归缓缓吐出一口气:“当时陆逊之子陆抗正任江陵都督,他听闻此事后,连夜顺流而下,直奔建业,向吴主孙皓求情。”
“孙皓同意了吗?”南星小心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