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意了。”郗归扯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涉案之人全部脱罪,最终一人不责。”
“怎,怎会如此?”
“陆、顾、张、朱都是吴地豪族,贺邵虽出身会稽,却并非四姓联盟的参与者。四姓守望相助,同气连枝,又有大司马、荆州牧陆抗说情,自然不会有事。”
南星满脸的不可置信:“可这件事毕竟闹得这样大,这些人若统统脱罪,最后又要如何收场呢?”
“无需收场,政治家最是记仇,但也最是健忘。遗忘是个好理由,他们不需要事事都求个结果。”郗归叹了口气,“日光之下从无新事。史书有云:魏克襄阳,先昭异度;晋平建业,喜得士衡。2即使到了中朝,陆氏也是司马氏不得不放在心上警惕的势力,以至于国祚初立之时,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至于说如今的江左,就连建康城中的世家,也多有藏匿逋亡的举动。他们身在天子脚下,却也罔顾律法,更不必说吴地世族了。”
秦淮河南塘诸舫,不知藏着多少原本的兵员差役。
谢瑾虽痛心疾首,可却从来不去搜捕。
吴地千百个世族子弟,也只出了一个崇尚法家的顾信。
这样的人终究难得,至于谢瑾,郗归想,他原本就是与我不同的人,又有什么好期待的呢?
上虞之事,她殷殷嘱咐,谢瑾也不是不重视,可最终还是搞砸了。
送信的仆役说,三吴的雪下得很大,恐怕并不好捱。
郗归看着乌压压的天际,悲戚地靠在阑干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留下两行清泪——为了那些可怜的百姓,也为了那即将发生的、无可挽回的动乱。
“三吴完了。”她听到自己这样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郗归被这风裹挟着,心中满是哀情,可她终究知道,自己绝不能沉浸在这般的哀伤里。
三吴势必发生动荡,她必须尽快采取行动,尽可能地帮扶百姓,控制局势,避免酿成大乱。
今年的水稻还未插秧,更遑论成熟,米价虽比去年初降了些,却仍是居高不下,无论是她还是顾信,其实都无法负担三吴白姓的口粮。
要平息白姓的不满,世族必须要大出血,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恐怕又会有不少百姓因抗争而丧命。
郗归写了封急信给顾信,让他竭力控制吴郡局面,适当接济百姓,同时避免别有用心者趁机煽动。
又让人乘快船去三吴,告诉在当地经商的郗氏部曲,拣选身强体壮者在粥棚施粥,其余人则关闭商铺,守好门户。若动乱发生,则万事以自身安危为要,切莫因身外之物丧了性命。
她还让使者给谢蕴带了信,请她务必做好防护,近日不要出城,并想办法劝说王定之维护城内安定,适当组织布施以抚民心。
豫州市马之事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谢瑾这几日亲自去了九江,与桓氏签订有关大批市马交易的文书,并不在建康城内。
郗归派人急赴江州,寻谢瑾回建康,以免三吴生乱之后,台城气急败坏,胡乱决策。
“终究是受制于人啊。”使者离开后,郗归轻叹一声,倚在了凭枕上。
她不是不想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朝堂势力,可她现在还不能这样做。
北府军太引人注目了,她要想方设法,为之争取更多的时间和物资。
为此,她不能四面出击,不能树敌太多。
江左内忧外患,形势如此复杂,可她却没有足够多的人马、金钱和粮米。
为了北府军的发展,为了将徐州牢牢掌控在手里,她已然站在了许多人的对立面,所以更要慎重缓进,才有可能稳步达成目的。
台城的位置很重要,三吴的百姓很可怜,可那都不是她目前迫切需要解决的主要矛盾。
她只能集中有限的精力去做一件事,去为北府军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
至于台城和三吴,目前都只能尽力兼顾,无法重拳出击。
好在台城有谢瑾和温述,三吴也有顾信和商户们,希望一切都不会太过糟糕。
郗归诚恳地期盼这场大雪不会带给三吴太多动乱,可世事总难尽如人意。
傍晚时分,大雨终于落下。
雷声隆隆作响,在极靠近地面的地方炸开,仿佛昭示着噩运的降临。
暴风骤雨之中,琅琊王入宫觐见。
没过多久,台城就传出圣谕,召百官入宫议事。
郗归听到消息,连忙令人冒雨夜渡,打探清楚。
三个多时辰后,使者带回了温述的手书。
郗归亲手拆开重重油纸,小心地打开信件。
温述说,吴地大雪的消息传来后,琅琊王率先入宫,指斥三吴世族目无法纪,不敬神灵,乃至于触怒上天,引起灾异。
他言之凿凿,请圣人下令,征发三吴诸郡免奴为客者,移至京师,以充军役,号曰“乐属”。
所谓免奴为客之人,便是被世族除去奴隶身份的佃客,他们租赁世族土地耕种,向其缴纳田租,还要自己担负税款和口粮。
名为平民,实为附庸。
但他们即便受着世族如此之重的经济压迫,却也好过江左那些不得不出生入死、却还要受人白眼的军户。
琅琊王若执意征发这些人从军,势必引起他们的不满。
如此这般勉强不得已之人,即便强迫他们上了战场,又有何战力呢?
更何况,世族依赖这些佃客耕种田地、收取高额田租。
倘若这些人都从了军,他们的土地又该由谁来耕种呢?
郗归叹了口气,这道圣旨若是到了三吴,势必会同时引起世族和百姓的不满,那些世族恐怕会推波助澜,诱导百姓反抗台城的命令。
郗归一页页翻动信纸,终于在靠后的位置看到了结果。
温述说,即便百官不甚赞同,圣人还是同意了琅琊王的上疏,命人当场拟旨,加盖印玺,颁布执行。
郗归心里明白,归根到底,琅琊王只是圣上的代言人。他看似咄咄逼人,其实不过是圣人在王含江北之败后,推出来的又一把刀。
灾异之说深入人心,四月飞雪这样的异常天象,总要有人出来顶罪。
如若不把矛头指向三吴世族,难道要他这个圣人下诏罪己吗?
他不会同意的。
第99章 叛乱
圣人作为天子, 自然不愿承担引发灾异的罪名,所以便只能将这口黑锅送给向来与台城不对付的三吴世族背。
更何况,郗氏有北府,谢氏有豫州, 就连太原王氏, 都有足以在江北战场上与北秦打上几仗的兵力, 可圣人却什么都没有。
他和琅琊王都迫切地想要借“乐属”来充实宿卫,增加战力, 可却忽视了“乐属”本人与三吴世族的意愿。
“谢瑾何时能回去?”
郗归想到这里, 捏紧手中的信纸, 担忧地问了一句。
“距离信使出发才过去了六个时辰,如此大的暴雨,又是逆流而上, 恐怕眼下还没到江州。”南烛估摸着说道, “市马之事不知议定了没有, 也不知那边要不要做个交接。想来侍中纵然顺流急渡,最快也得明日下午才能抵达建康。”
“可圣旨却已经发出了, 明日一早, 征发乐属的消息便会抵达三吴。最迟明天下午, 此事便会在吴地闹得人尽皆知。”郗归疲惫地闭上了眼。
南烛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暴雨声,怜悯地垂下了眼:“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女郎,三吴毕竟不是咱们的地方,您要以身子为重, 切莫太过忧心啊。”
郗归摇了摇头:“如何能不忧心呢?可我纵使忧心, 又能有什么作用呢?”
她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府里的部曲出发了吗?”
郗归原本猜测, 冻馁之下,三吴的动荡会起自乡间,只要尽早采取措施,尚能将动乱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所以便只提醒谢蕴注意安全,并未要求她带着孩子们西归。
可征发乐属的圣旨一下,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郗归心中的不安比白天多了许多,保险起见,她送信给郗途,让他尽快派人出发,接回远在会稽的郗如。
南烛点了点头:“郎君听了您的口信,心里很是重视,立刻选了两百名壮年部曲去会稽接小女郎。同时也给谢家和琅琊王氏递了消息,想必他们也会派部曲前去接人。”
“那就好。部曲们今夜出发,明早便能接到阿如他们了。三吴如此形势,她一个孩子,还是尽早回来为好。”
郗归没有想到,天还没有亮,征发乐属的消息便传到了三吴。
消息传开后,东土顿时嚣然嚄嚄。无论世族还是百姓,都无不为此麋沸蚁动。
王定之向来行事死板,接到圣旨后,稍改了些字句,便发给了辖下各县。
在江左,皇权不下县,并非一句空洞的俗语。
面对强硬的世族,县令们根本无可奈何,只能浑水摸鱼,抓些僮客意思意思,然后出动武力,征发没有倚仗、无处哭诉的自耕贫农作为充数的乐属。
就这样,冻馁的贫民在严寒之下,被强征为兵,前途不明;而其家人,在失去壮年劳力之后,也不知还能否保得住那几亩薄田。
会稽境内,一时充满了哀苦之声。
三吴世族合计之后,暗地里煽风点火,教唆贫民对付府衙。
一场蔓延东土的动乱,就这样开始了。
起初,只是几群绝望的贫民,不约而同地在各自居住的村庄里闹事夺粮。
这些零星的行动或成或败,原本并不算严重。
可世族们为了反对台城征发乐属的决策,竟然一边假意退败,一边派人暗中煽风点火,一步步推着此事愈演愈烈。
如此一来,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动乱便越来越大,有几个防守薄弱的县城,竟轻易就被愤怒的贫民攻破。
一时之间,各地有人放火,有人打杀,有人逃命,有人劫财,有人开仓,有人放粮,简直纷乱异常。
混乱之中,五斗米道在三吴一带的道首孙志,自海岛派出两千教众,先坐渔船,后走山道,一路潜行至上虞,集结数千贫民佃客揭竿而起,直直杀向了会稽城中。
那孙志乃是琅琊人氏,出身琅琊孙氏,先祖曾于中朝末年八王之乱时,做过赵王司马伦的谋主。
可渡江之后,其家族却始终在仕途上无所建树,不得不沦为世家眼中伧荒南渡的下层北人。
庚戌年间,桓阳为缓和侨、吴矛盾,主持土断之事,以实际居住地编定人丁户籍。
经此以后,孙氏彻底成为居于三吴的南方低下阶层,失去了其先祖曾经有过的士族身份。
绝望之下,他们只好把目光投向了宗教。
江左世家子弟,多有信奉天师道者,王定之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就连下层贫民,也对又名五斗米教的天师道信赖非常。
孙志的叔父孙安,凭借着世奉天师道的名声,前往吴郡钱塘,拜五斗米道教首领杜子恭为师。
杜子恭死后,孙安继其衣钵,传其道法,一边结交权贵,一边诳惑百姓,名声越来越大。
他甚至曾与琅琊王相交,还曾通过琅琊王的关系进宫面圣,与今上颇为相得,被授予了新安太守一职。
前年春夏,江南一带接连发生地动、暴风、冰雹等灾害,孙安趁此机会,纠集徒众,公然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