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回,你放心。”郗途信誓旦旦地说道,眼中闪烁着光亮,“平叛之行非胜不可,经此一役,你便再也不必担心北府军的兵员和粮米了。有了三吴作支撑,他日北秦若举刀南下,我们也不至于无兵可用。”
北秦境内的八十万大军,就如同一把锋利的重剑,悬在每一个忧心江左安危的头颅之上。
如此情势之下,圣人和琅琊王竟还做着让北府军与叛军两败俱伤的打算,简直不足与谋。
郗途看得很清楚,只要拿下三吴民心,北府军便可稳稳立于下游,再无需过分忧心来自台城和上游的威胁。
桓元的到来正是一个信号。
豫州市马之事已经议了快一年,可桓元却始终不肯放开大宗交易,只偶尔卖给北府少许战马。
如今三吴生乱的消息一出,他便立刻动身来见郗归,想来也是窥见了此事可能引发的江左局势变化。
想到这里,郗途接着劝道:“阿回,三吴昨日刚起动乱,叛乱的消息才传回不久,台城如今还在商议,并未给出太过紧迫的出兵时限。你且先回京口,我们书信联系,以免有人出于嫉恨,对你行不利之事。”
“可。”
郗归沉吟着开口。
她此次来建康,原本就是为了郗如和桓元。
如今郗如虽还未醒,但大夫已经做出了没有大碍的诊断。
至于桓元,左右都是议事,建康物议纷纷,约在京口相见也不是不行。
做出决定后,郗归即刻遣人前去准备车船,又让人去告诉桓元一声,将见面的地点改至京口,邀他去参加北府军此次平叛的出征仪式。
吩咐完这些后,她转向郗途,最后一次问道:“你若去三吴,嫂嫂和阿如要如何安置?”
“你嫂嫂骤然失去亲人,心中难免大恸,我打算送她们母女俩回谢府住些日子,也好多几个说话的人,免得一个人悲痛不已,生出病来。”
陈郡谢氏向来看重骨肉亲情,此时势必一片哀戚。
郗归想到这般场景,不由眉头微蹙:“阿如此番受了惊吓,实在不宜再过分悲伤。我带她去京口吧,也好教她暂时忘却这些事,略微宽一宽心。”
“如此最好,多谢阿回了。”
郗途道谢之后,转头擦了擦微湿的眼角,重新踏入房门,与谢璨商议郗如的去处。
没过多久,谢璨的哭声骤然变大,郗途则抱着被披风紧紧裹住的郗如,朝着前院的牛车走去。
郗归不忍地闭了闭眼,心中为郗途的行事作风感到无奈和恼火。
她走进内室,坐到哭到抽噎的谢璨身旁,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脊。
“嫂嫂莫难过,我这就让人去拦兄长,不会让他送走阿如的。”
孰料谢璨却拉住了她的袖子,抽泣着说道:“别去,别去!是阿如!方才子胤说要送阿如去京口,我不愿意,便和他吵了起来,没想到却吵醒了阿如。子胤问阿如,是要和我一起回谢府,还是去京口跟你一道住。可她却说要去京口,她竟说她要去京口!”
谢璨紧紧抓住郗归的袖子,以至于手上爆出了青筋:“我是她的母亲啊!她怎能如此?她怎能如此待我?!”
郗归长叹一声,心中满是无可奈何。
郗如虽是谢璨的女儿,可却是谢家养大的孩子。
谢璨没有尽过多少为人母的责任,自然也不该苛求她的依赖。
再说了,郗如向来与谢蕴亲近,此次会稽生变,谢蕴惨死于叛军之手,几个孩子也大多死在了郗如身侧,郗如受了这样大的刺激,不想去谢家也是理所应当。
谢璨失去阿姊,固然是可怜非常,可却如何能让一个突逢大变的孩子,反过来去体谅她?
郗归心中虽不赞同,但顾念谢璨心中悲苦,便也没有说什么,只静静地陪坐在旁,时不时递去一方帕子。
直到谢璨哭着哭着睡着了,她才轻轻站起,出去与郗途告别。
郗归理了理沾湿的袖子,想到过世的郗岑,心中亦是盛满了哀情。
她看向郗途:“平叛之事若是最终议定,你便去京口找我,我让高权带兵,随你一道去三吴。”
“好。”郗途郑重点头,胸中豪情万丈。
“对了。”郗归正要登车,却听郗途补充道,“太原温氏遣人送信,说温述想在渡口与你见上一面。”
太原温氏起自曹魏,先祖曾做过曹魏的扬州刺史、济南太守,入晋之后,依然门第显赫,是实打实的高门大族。
永嘉乱后,温氏家主温直拥护元帝即位,又兼任太子中庶子,与尚在东宫的明帝交好,确立了在江左的门户地位。
后来明帝病重,温直与丞相王导、司空郗照等同受顾命,地位显赫,超然拔群。
只是温直早逝,自他之后,温氏便再未出过什么出色人物,难免日渐没落。
温述是温直的孙辈,也是太原温氏这一代的家主,如今不过二十五岁。
他虽官位不高,却是个富于机变的聪明角色。
前次廷议淮北流民徙徐之事时,正是他率先开口,为江北将士捐了千副藤甲,从而为诸世家解了因谢瑾提出查验部曲而产生的僵局。
只是不知,他今日为何要见自己。
郗归在脑中琢磨着关于温述的一切,沉吟着没有开口。
郗途看了眼周围,轻声说道:“建康世家太多,温述年纪尚轻,又无显著功绩,只怕十年之内,都难以在台城出头。他约在渡口那样纷杂混乱的地方见面,怕是想避开世家与你交谈,请你帮他一把,送他去三吴拿个平乱之功。”
“倒是个聪明人。”郗归考虑片刻,决定与温述见上一面,“我在朝堂上本也没有什么得用的人,前天夜里征发乐属的诏令刚下,温述便着人往京口递了信。既然如此,我便投桃报李,与他见上一面,兄长且帮我回复那边吧。”
郗途抿了抿唇,沉默片刻,还是开口劝道:“你见他一面倒是不打紧,就算真的要送他去三吴,那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谢瑾如今毕竟大权在握,你口口声声说朝中没有得用之人,又暗中襄助温述,只怕对你二人的关系不大好,你要不要先跟谢瑾说上一声?”
郗归瞥他一眼:“平叛既是北府军的事情,那为何要向谢瑾汇报?难不成就因为他是侍中,我便不可与朝臣来往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温述此前毕竟对谢瑾唯命是从,你若贸然插手温述的前途,只怕是不太好。”
“呵。”郗归轻笑一声,“是温述来找我,又不是我去找他。再说了,兄长怎么知道,谢瑾对此一无所知呢?”
郗途正要问句“谢瑾竟知道吗”,耳畔却传来郗归不紧不慢的微凉嗓音:“就算他不知道又怎样?旁人追随他,自然不会无所谋求。他既满足不了别人的需求,又如何能阻拦人家另谋出路?”
“再说了。”郗归意味深长地看向郗途,“兄长,你口口声声要去三吴平叛,此事可知会过谢瑾了?”
郗途被这话问住了。
他不自在地眨了下眼睛,支吾着说道:“台城一片纷乱,各色声音闹得不可开交。我接到婢仆传进去的口信,知道阿如平安回来,便立刻告假归家,并不晓得你也在家里。去三吴的决定原是见到你后才临时起意,所以并不曾与谁说过。”
郗归无声地笑了:“你看,大家都差不多,不是吗?远在江州并非多么有力的借口,谢瑾在朝堂经营数年,如何竟拦不下一道征发乐属的诏书?他太纵容司马氏那对兄弟了,以至于竟然对此无所防备,害得江左吃了大亏。兄长,说实话,你难道不觉得失望吗?”
第103章 泥淖
郗途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他不否认自己内心确实有那么几分怨怼之意, 可却还是发自内心地为谢瑾辩白:“阿回,谢瑾身在漩涡之中,受到太多的牵制和拉扯,他要考虑的太多了, 并不能像你一样痛快地做决定。”
“我只看结果。”郗归冷漠地说道, “征发乐属的诏令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动荡, 让江左本就内忧外患的局面雪上加霜。做出决定的圣人和琅琊王固然是江左的罪人,可谢瑾身为执政, 也难免失察之责。”
郗途并不认同郗归对于谢瑾的指责:“王平之之子王安, 如今依附琅琊王行事。他为了怂恿琅琊王与谢瑾争权, 不遗余力地在琅琊王面前谮毁谢瑾。王丞相之孙王旬,原本与谢氏女结为夫妇,后来却与桓阳为伍, 祸乱朝纲。前年年底, 王贻之与你绝婚之时, 谢瑾也令谢家女与王旬离婚,因此开罪了王旬兄弟。如今王旬兄弟做了圣上的近臣, 难免对谢瑾多有为难。谢瑾上有圣人忌惮, 下有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这样的大族与琅琊王的为难, 可谓举步维艰。阿回,你且体谅一二,不要对他太过苛责。”
“呵。”
郗归冷笑一声,凉凉地开口驳道。
“兄长,你不要本末倒置。谢瑾之所以会面临如今的局面, 不是因为王安、王旬等人的怂恿谮毁, 而是因为司马氏兄弟本就忌惮谢瑾,所以才会纵容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处处与他为难。”
郗归说到这里, 心中又是厌恶,又是不屑:“这就是建康的官场,里面充满了是争权夺利的私计。我离得如此之远,都能嗅到其中腐败的味道。”
这腐败令人作呕,也令人忧心:“兄长,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谢瑾身为权臣,天然地处于与皇室对立的位置,可却如此迟疑,如此纵容,只怕迟早要生出更大的祸患。我只怕这些人越来越过分,以至于手伸得太长,耽误了江北的御敌大计。”
“何至于此?”郗途忙不迭地反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江北抗胡之事,关系江左安危。一旦防线失守,江左只怕要面临灭顶之灾,不会有人如此愚蠢的。”
“是吗?”郗归反问了一句,结束这番对话。
牛车缓缓驶动,南烛低眉敛袖,递给郗归一盏清茶:“郎君今日倒是颇为不同。”
她没说出口的话是,先前郗岑为桓阳谋主,纵使权倾朝野,郗途也很是厌恶,不愿与之为伍。如今北府军显然已为皇室忌惮,郗归言语之间,对皇室也不算尊重,可郗途却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半点没有从前的固执。
郗归放下茶盏,轻轻叹了口气:“他只盼着高平郗氏好,无所谓谁出风头。从前父亲在时,他事事都要先问过父亲的意思;父亲走后,他又对着伯父马首是瞻;后来伯父离开徐州刺史之任,不再过问世事,他便又找上了谢瑾。归根结底,我这位兄长才更像是伯父的亲儿子,半点都不喜欢做头领。再说了,今时不同往日,司马氏皇权气数已尽,阿兄早早地看清了这一点,可很多人却并不明白,以至于指斥他为逆臣。兄长如今是看明白了,司马氏做出征发乐属的荒谬决定,无异于自掘死路,所以他才会失望不已,也不在乎我的不敬了。”
郗归说到这里,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看向渡口的方位:“我们待会要见的那一位,不也正是看清楚了这一点吗?动荡既已发生,司马氏只会添乱,那为人臣子的,就只好自己抓住机会,去谋一个好前程了。”
郗如自方才上车起,便一言不发,只静静地闭眼靠在郗归怀中。
此时听了这话,却忽然哑着嗓子开口:“三吴的动荡,对父亲和温大人而言,竟然是一个好机会吗?”
郗归看着郗如苍白瘦削的面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个小小的孩子,连眼睛里都全是痛苦,整个人恹恹的,没有几分生气。
郗归伸手将她揽到怀中,不忍地说道:“阿如,这个世界非常残酷。对于已经发生的灾难,我们每个人都无从改变,只能竭尽全力,在事后寻找一二机会,让局面不要变得更加糟糕。”
郗归想说,死去的人永远都不会活过来了,可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坚强地生存下去。
但她并没有开口,因为她知道,这一切的宽慰之语,在失去至亲的痛苦面前,都是那样地苍白,那样地无用。
郗岑过世的时候,她又何尝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可明白又能怎样?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纵使明白,也不能不悲恸,不能不怨恨。
短暂的沉默过后,郗如喃喃开口,声音轻得仿佛快要碎掉一般:“那么多人死了,可他们竟把这当作机会?”
郗归没有说话,只是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打着郗如的后背。
泪水一行又一行地流下来,郗如终于号啕大哭。
“血,好多的血,到处都是乱扔的石头,好多人在大喊,所有人都在跑,庭院里乱得不成样子。”
“姨母让我们从小门走,自己却去了前院。”
“那条路好长好长,我看到二表兄被人砸破了头,看到表姐摔倒在路上,再也没能起来。我们一直跑,一直跑,我跑得太慢了,护卫抱着我,用手捂着我的后脑。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看到表兄表姐还有护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我看到府衙燃起了大火,我知道姨母死了。”
郗如无与伦次地说着,泪水流了一脸。
郗归拿着巾帕,轻轻地为她拭泪,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郗如望着郗归,眼中又是不甘,又是不解:“姑母,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姨母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为什么要杀了她?为什么要杀死表兄表姐们?”
郗归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对于三吴的隐患,无论是她还是谢蕴,都早已心知肚明。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一场四月的飞雪,一道征发乐属的诏令,混合着先前上虞县乱政的风波,在吴姓世族的推波助澜之下,竟会发展成如今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