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斗米道由来已久。
早在东汉灵帝之时,就曾有五斗米道首领于巴郡率众起义,策应太平道在东方发动的黄巾起义。
中朝惠帝年间,蜀中李氏亦曾在五斗米教道首的支持下,于益州起义,最终建立成汉政权。
只是从前五斗米道都只是在蜀地掀起祸乱,并不曾在江南一带造成太大的动荡。
就算孙安曾在前年春夏作乱,也只是在下层百姓间造成影响,完全不像此次这般,混杂着吴姓世族的推波助澜。
教徒、百姓和世族的偶然结合,可谓百十年间从未有过的大变,造成了谁都没有想过的惨烈后果。
吴地世族原想借着下民的反叛,逼迫台城收回征发乐属的决定。
可令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那些原本被他们暗中百般怂恿,才敢真正拿起武器面向官兵的懦弱百姓们,最终竟成了这样一群难以控制的“暴徒”。
一切都脱离了那群玩火自焚的世族们的掌控,无数的下民结合起来,汇成了一股滔滔的乱流。
他们压抑得太久了,每个人的内心都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表面上风平浪静,内里却波涛汹涌。
会稽城中的动乱拧开了他们潜意识里肆意妄为的阀门,人类常常会在群体中获得前所未有的疯狂与勇气。
于是有人趁机作乱,有人被情绪裹挟,也有人只是麻木地跟随他人,做出一个又一个动作。
熊熊的大火在会稽城内燃烧着,经过了一天一夜,恐怕就连孙志自己,也再难以控制这股疯狂的力量。
郗如见郗归久久没有回答,自顾自地紧握拳头,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会报仇的,我一定会为姨母报仇的!我要杀了他们!!”
郗归哀伤地看向郗如,她还太小了,所以并不知道这动乱背后的复杂原因。
她不知道她的仇人其实并非那群可怜可恨的下民,她不知道她的姨丈也该为此次的动乱负起责任。
她更不知道,这是属于时代的悲哀,而绝非某一群人的悲剧。
她不该恨他们,可她总要恨点什么,才能有个依托,才能让自己那哀伤缥缈的魂灵,不至于毫无羁绊地飘向虚空。
司马氏肆意妄为,让自己走上了一条肉眼可见的绝路,可却连累千千万万的百姓与它一道承担代价。
郗归知道世家并不无辜,知道他们该为几十年来对三吴百姓的层层盘剥付出代价。
可当这所谓的报应,落在一个可怜可叹的女子身上,落在几个无辜稚子身上时,谁又能面不改色地说一句活该如此。
皇位之上的司马氏,建康城中的世家,和三吴之地根深蒂固的世族们,经过了几十年的膨胀,原本就早已成为恶贯满盈的阶级。
他们的锦衣华服、膏粱甘旨,无一不浸透着下民的鲜血。
就连郗归自己,她所享受的富贵生活,不也是建立在佃客们的辛苦劳作之上吗?
这条走向灭亡的道路,其下是贫民百姓的累累白骨,其上则充满了泥淖。
谢蕴陷了进去,王定之陷了进去,孙志也陷了进去。
可他们三人至少留下了姓名。
那些无辜惨死在上虞县的青壮,那些在会稽城中被误杀的平民,他们甚至连名字也不会留下,只能在千古之后,成为孙志之乱的一个可怜注脚。
第104章 失控
郗归轻轻打开郗如紧握的拳头, 抚摸着她掌心的红印,落下了几滴清泪:“天理昭彰,所有犯下大错的人,都会付出他应付的代价, 你的父亲会去帮你报仇的。”
郗如紧紧盯着郗归的眼睛:“父亲会帮我杀了他们吗?那些作乱的暴徒, 父亲会杀光他们吗?”
“不可能的。”郗归闭了闭眼, 平复心中的万千思绪,“那些人都是江左的子民, 无论是什么人前去平叛, 都不会杀光他们的。”
“可他们都是叛民!他们全都该死!”郗如再一次地、咬牙切齿地说道。
“可他们也是被逼到这个地步的。世族无端抢占民田, 上虞县令杀害数十无辜青壮,而后又相互勾结,羁押村民, 掠卖百姓。”郗归残忍地指出了一个事实, “如果王定之早早地阻止这些事, 如果他早早地处置了这些人,这场动乱根本就不会像如今这般严重。那些所谓的叛民, 之所以会做出如此暴虐的行为, 不过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人皆有求生之心, 那些人固然错了,可我们所有人却都该为这个错误负责。”
她的下巴轻轻靠在郗如的发顶,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阿如,你恨错人了。在江左,世家大族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农民本是最温良不过的阶级, 他们根本不会轻易得罪任何大族。可即便如此,这些人还是冒险叛乱了。你说, 这是为了什么?”
郗如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郗归缓缓开口,带着一种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慈悲和怜悯:“国之四民,士农工商。四者之中,农民是受压迫最深最切的阶级。他们没有读过什么书,不懂得许多大道理,可却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苦难。而这些苦难,无一不是官吏豪强强行加诸他们的。”
“他们终年劳作,却仍要忍受饥馑,一旦家中生变,便要卖妻鬻子,骨肉分离。”
“他们明明已经忍受了如此多的苦难,却仍要因为台城和世族的私心,被驱赶着上战场,成为人人都瞧不起的军户,甚至因此失去自己的性命。”
“阿如,他们这样走投无路,又安能不拼死一搏、报仇雪恨呢?”
“可姨母从未害过他们!”郗如哭着喊道。
“可并不是只有亲自举起屠刀才叫迫害!你我的锦绣华服,哪一样不是建立在压迫剥削下民的基础之上?谢蕴去会稽之前,我便反复叮嘱,之后又屡屡去信相劝,可她又做了什么?她明明最清楚王定之的无能,却还要怀着侥幸,将其推上会稽内史的位置。上虞的乱政本来尚可挽回,可她根本不以为意!”
“姨母只是一个妇人,她又不是会稽内史,这些事情与她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由她来付出代价?”
“因为是她一步步地推着王定之坐上了这个他原本不配拥有的位置,因为王定之对她从来都惟命是从,更因为在下民们的眼里,她享受了作为内史夫人的一切,所以他们根本就不会管她究竟是不是无辜。”郗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阿如,我当然同情你的姨母,我可以与你一道哀伤,可以陪你为她流泪。可是阿如,动乱之下,可怜的绝非零星的几个人。你若要恨,便该去恨真正的罪魁祸首,恨造成这一切的人,而不是去恨那些被裹挟的可怜下民。”
郗如缓缓摇头:“那些杀了人的暴民,难道就可以逍遥法外吗?”
郗归郑重地看向郗如:“首恶必除。除此之外,若有趁机作乱的,滥杀无辜的,也会一并枭首,以儆效尤。”
既然台城上下都已经决定将平叛的重任甩给北府军,那么无论他们愿不愿意,都无法阻止这一事实——平叛的章程,将出自郗归之手。
动乱之后,顾信仓促写就的第二封信已经送到了郗归手中。
郗归很清楚,这并非一次普通的庶民起义。
孙志叛军之中,不仅有斩杀昏官的举动,还存在着许许多多泄愤报复的情形,甚至还有不少虐杀无辜百姓之人。
潘多拉的魔盒一经打开,便失去了控制。
叛军的声势如此之大,以至于亡命之人也混杂了进去,伺机行寻仇报复之举,甚至频频无端作恶。
郗归出神之际,只听郗如不甘地问道:“那其他人呢?若非那么多人聚集起来,以至于声势浩大、骇人听闻,守军又怎么会不战而溃?!”
对于郗如的愤怒,郗归并不意外。
她摸了摸郗如的发顶,平静地问道:“杀光他们,然后将整个三吴都变作空城,让建康再也无法得到来自三吴的粮米供应吗?真到了那样的时候,你我吃什么,穿什么,又要靠着什么来抵御胡虏?”
郗如被问得哑口无言,她知道郗归说得有理,可却仍是不甘心。
郗归摇晃着手中的茶盏,不忍地回顾道。
“是台城先颁下征发乐属的诏书,所以才引发了三吴世族和平民的不满。”
“官吏无道,勾连世族,强行征发本来未在名册上的自耕农为乐属,以至于走投无路的自耕农,不得不举起农具,奋起反抗。”
“世族们为了不失去自己的佃户,也在背后推波助澜,怂恿百姓作乱。”
“如此情形之下,孙志才有了趁机带教众赶往上虞的机会,才能够纠集一帮无路可走的百姓杀向会稽。”
“自从征发乐属的诏书到达三吴,短短数个时辰之内,便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归根结底,是台城先扰乱了民心。阿如,你不要恨错了人。”
郗如摇了摇头,沙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懂这许多的大道理,我只知道那些吴人杀了姨母和表兄表姐,我会为他们报仇的!我要做将军,我要带兵打仗,我要杀尽天下叛乱之人!”
“好。”郗归并没有接着劝什么,她方才说了那么多,不过是为了移开郗如的注意力,让她不要再过分地陷入仇恨,不要再过多地沉溺于悲伤。
如今她既有这样的决心,那也算是有了一个寄托。至于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吧。
郗归坐在牛车之中,听到涛声越来越近。
牛车在渡口外停下,郗归掀开车帘,入目所及的,是宽阔的江面,阴沉的天际,以及来来往往的行色匆匆之人。
三吴的动乱似乎并未影响到建康的渡口,更不会影响到江水的奔腾。
这里依旧繁华,依旧热闹,仿佛另一个世界般。
郗归放下车帘,等候着温述的出现。
郗如静静地靠在郗归身上,不再开口。
直到远远驶来了一艘大船,带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喧阗声,她的眼珠才重新动了动。
郗归微微侧首,看向窗外。
机灵的仆役过去打听,不一会儿便回到车外禀报:“回女郎,那是一艘来自吴郡的商船,船上是陆氏的族人。听下人们说,尽管吴郡的动乱并不像会稽那般严重,但为求稳妥,他们主家还是逃来了建康,想在这边避避风头。”
郗归嗯了一声,示意郗如坐起身来,去看那一箱箱从船上拆卸下来的辎重细软。
“阿如,你看,他们即使是逃难,都还有着如此之多的财富。这些人若能稍稍收敛些兼并的脚步,让那些百姓能多留一两成粮米糊口,会稽定然不会乱成如今这般模样。常人之心,不患寡而患不均,更何况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般鲜明的对比呢?”
“可大家的财富都不是凭空得来的,那些人凭什么强迫别人高抬贵手?”
“因为世家大族的每一粒粮米、每一寸土地,都并非靠着自己辛勤耕耘而得来。他们的财富,建立在剥削的基础之上,靠着土地兼并的惯性而积累。那么,哪怕是为了维持这剥削,他们也该至少让那些下民吃饱穿暖,得以维持生计。否则的话,只会逼得那些无路可走的贫民揭竿而起。”
郗如听了这话,不再开口,只沉默地看着那些仆役们搬运箱笼。
前天夜里,当征发乐属的圣旨被传出一道道宫门之时,尽管有所猜测,可谁也没有想到,昨日竟会有那般严重的动乱与死伤,今日又会有这般迅疾、这般声势浩大的举家搬迁。
诏令发出之时,谢瑾还远在江州。
接到郗归送去的急信后,他急急东归,没想到甫一回来,便接到了天师道教首孙志率徒作乱的消息。
三吴的急报雪片似的传来,谢瑾一直待在台城议事,以至于无暇与郗归相见,更遑论相送。
就连郗途,也在短暂地回了趟家后,重新回到了气氛沉肃的台城。
台城是如此地忙乱,不过,渡船离岸之前,郗归还是等到了匆匆赶来的温述。
温述穿着一件并不醒目的布衣,下车之后,一路小跑着上了船。
见到郗归后,他先是做了个揖,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拿出手帕来,擦拭额角的汗珠。
“我正要出来,不想被侍中看到,问了一番,故而耽误了时间,还请女郎见谅。”
“无妨。”郗归示意他坐。
南烛适时地送上了两盏茶,郗归轻轻拨动杯盖,挑眉问道:“他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吗?”
“侍中知道我过来见您,故而让我带个口信——三吴情势复杂,请您切勿贪多冒进。”温述恭敬地答道,“不过,侍中似乎并不知道我为何而来,也没有多问。”
“是吗?”郗归反问了一句,侧首看向窗外。
第105章 温述
天色依旧阴沉, 江风阵阵,吹得船头的旗帜猎猎作响。
郗归收回目光,轻叹一声:“山雨欲来风满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