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元笑而不语, 用指腹缓缓摩挲着枪头。
郗归见此情状, 并未表露出一丝半点的急切, 而是不紧不慢地说道:“过去大半年中,你以襄阳之战和收拢殷、杨二氏余部为借口,迟迟不肯以建昌马为货物,和徐州换取更多的兵器,只时不时地跟我们换几匹马, 然后又停滞不前, 以至于豫州市马之事拖了又拖,始终没有完成一笔大额交易。子皙, 你这样做生意,可不太像话啊。”
桓元听了这话,侧头看向郗归,露出一个状似天真的微笑:“姑姑,我之所以迟迟不肯与谢瑾签订文书,是因为这并不是一笔好生意。你我二人,完全可以做成更大、更好的生意。”
“哦,是吗?”郗归意味深长地睨了桓元一眼,随口抛出一句“愿闻其详”。
桓元放下长-枪,直起身来,指了指渡口的方向,颇为惋惜地说道:“如此强悍的一支军队,在江北打出了连战连捷的不败神话,可却不得不屈居于台城之下,帮着司马氏那对无能的兄弟去平定三吴的叛乱。”
“姑姑,你难道就不会觉得不甘心吗?司马氏兄弟这样指使你,靠着北府军的牺牲稳坐台城,却什么好处都不肯付出。”
“您可不要忘了,当初正是这兄弟俩的父亲,背叛了对我父、对尔兄许下的诺言,以至于他们遗憾败北,郁郁而终。有如此大仇横亘在中间,我们又怎能为自己的仇人南征北战呢?”
桓元的表情看起来无比地情真意切,郗归却只想冷笑。
从情感上讲,她不愿故去的郗岑成为任何人谋算的借口,更何况桓元此言根本就站不住脚!
郗归面上露出一个略待嘲讽的笑容,不疾不徐地说道:“可是子皙,这两年来,你在荆江频频征战,又何尝不是在帮司马氏守卫边疆?你一次又一次地给台城上表,一步步夺取殷、杨二氏的兵权,用的不也正是为当今圣人分忧的借口吗?”
她冷声问道:“你说我派北府军去三吴,是白白替司马氏出力。可叛乱消息传来的那天,你不也是从江州上表,想要带领着荆、江二州的兵马,前去三吴平叛吗?还是说,你觉得三吴的叛乱对你而言是一块诱人的肥肉,可对我而言,却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桓元没有想到,向来好脾气的郗归竟会这样咄咄逼人地接连逼问,一时难免有些狼狈。
“姑姑说笑了,北府军这样骁勇,我又怎么敢瞧不起他们、瞧不起您呢?”
桓元越说越镇静,甚至还向前走了两步,以至于南星戒备地上前半步,挡在郗归身前。
郗归倒是面不改色,只静静地注视着桓元,看他到底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桓元并不在意南星的冒犯,他压低声音,轻声说道:“姑姑,你有北府,我据荆江,一旦你我二人前后夹击,断了建康粮米、台城逃路,司马氏这浩浩江山,顷刻之间便会轰然倒塌。”
桓元低沉的嗓音,宛如来自恶魔的诱惑:“姑姑,你好生想想,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那该是多么地美好啊!父亲生前未曾完成的夙愿,司马1生前耿耿于怀的废立之事,我们如今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了!”
“完成又如何?”郗归冷笑一声,“你这么说,是要我赔上北府军的兵力,背上谋逆的千古骂名,平白为你做嫁衣裳吗?”
“怎么会是为我做嫁衣呢?”桓元深情地凝视郗归的双眼,缓缓地开口说道,“姑姑,你我二人相识,远在谢瑾之前。我对你的爱慕,并不比谢瑾少分毫。更何况,你我二人之间还不曾隔着如谢瑾那般杀父杀兄的深仇大恨,我才是那个真正与你同仇敌忾的人啊。姑姑,我们一同出兵,夺了司马氏的天下,共享这无上王权,难道不好吗?”
“共享王权?”郗归心中的厌恶翻涌着,竟然到了一种平静的地步,以至于能波澜不惊地重复出这四个字,而不带丝毫怒色。
“对!”桓元说到这里,语气已是十分殷切,“他日废了司马氏,我为皇帝,你为皇后,江左就是你我二人的天下了。”
“皇后?”郗归终于再次开口,发出了一声嘲讽的轻笑。
这轻笑落在桓元耳里,在空荡荡的校场中,显得无比地刺耳。
“子皙,看来我昨夜所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有记住啊。”
郗归越过桓元,看向开阔的长空。
这世间的男人,无论有没有本事,都总是那样地自大,那样地傲慢。
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成为某人的妻子、某人的皇后,得到某个男人的爱慕和青睐,对于女人而言,便是无上的奖赏。
他们把这视作一种恩赐,一种女子应当感激涕零并且欣然接受的恩赐。
真是笑话!
郗归冷嗤一声,根本不愿再看桓元一眼:“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煌煌战绩早已胜过桓氏兵马,就连唯一还有差距的兵员数量,也会借着此次三吴之乱补齐。桓元,你凭什么自大地以为,可以拿着一个虚无缥缈且毫无价值的皇后之位,来当作对我的施舍?”
她一字一字地问道,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你凭什么施舍我?”
桓元被这般指名道姓、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心里又是不解,又是愤怒。
他强压住心中的不平之意,摆出一副委屈的神色:“姑姑,这怎么能说是施舍呢?我是真心诚意地在与你商议呀!”
“你不是在与我商议。”郗归看得很明白,“你根本就是觉得自己已经给出了极好的条件,所以我应该欢欢喜喜、毫不犹豫地接受才是。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给我留出商议的余地,你觉得我不会拒绝也不配拒绝。”
郗归面无表情,桓元心中也很有几分窝火:“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就非得要拒绝?明明是双赢的局面,你为什么一定要拒绝?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轻蔑地指责我、侮辱我、践踏我的心意?”
“侮辱?”郗归扯了扯嘴角,轻蔑地笑了一声,“那你可要记住,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是你自己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是你先固执地剥离一切,罔顾我的意愿,将北府军的一切视若无睹,想让我像一个一无所有的柔弱女子一般感谢你的恩赐!”
“我从未这样想过!”桓元高声反驳。
“可你就是这样做的!”郗归不甘示弱地回击,“我昨夜便说了,不要用你那所谓爱慕来侮辱我。那是对我的轻视,也是对你自己的辱没。你睁开眼睛看清楚,我带领北府军打出了不败的神话,我在徐州造出了举世无二的精钢。无论我是男是女,都是北府军真正的主人。你的愚蠢、你的自大、你的傲慢通通都遮蔽了你这双眼睛,让你只能看到我的性别,只能一叶障目地用所谓爱慕、所谓婚姻、所谓皇后的地位来诱惑我。桓元,你真是浅薄极了。”
桓元攥紧了拳头,按捺着心中的怒意,再一次问道:“你可以不接受,可又何必这样侮辱我?”
“到底是谁先侮辱谁?难道不是你一再地轻视我,才会到达这样的地步吗?”郗归说到这里,已经毫无怒气,只是觉得可笑。
每个人都无可避免地带着属于其所在环境的阶级局限性、时代局限性,郗归自己也不能完全免俗。
而作为男人,桓元于这两个局限性之外,还有着千百年男权社会加之于其头脑的傲慢。
他理所当然地行使这种傲慢,丝毫不觉过错。
郗归厌恶他的傲慢和愚蠢,但她知道,即使再过千百年,这傲慢也依然存在。
错的不仅是桓元这个人,还有千百年间形成的集体无意识。
男性和女性共同受着男权意识形态的毒害,不同的是,女性在其中深受压迫,而男性尽管被这毒素侵害了大脑,却同样享受了其带来的利益。
桓元或许不是故意轻慢,但那又如何?
这并不会改变他如此行事的愚蠢本色,不能改变他是既得利益者的事实。
不过,大敌当前,为了抵御北秦,她还需要与桓氏合作。
于是郗归看着桓元不甘、愤怒而委屈的神色,没有继续出言讥讽,而是慢条斯理地说道:“或许你觉得我是惺惺作态,觉得我不过在争一口没有必要的闲气,但铁一般的事实会告诉我们,究竟是谁做错了,究竟是谁想错了。”
她想到谢瑾最新递来的消息,不觉叹了口气:“北秦丞相王宽病重,一旦他病逝,符石只怕立刻就要挥鞭南下。千般万般,御胡为要。北秦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比司马氏更甚。无论你有什么样的打算,都等打败北秦后再说吧。”
“那结盟之事?”桓元眼神微敛,语气低沉地说道。
第109章 顿悟
“我永远不会和台城成为真正的朋友, 但也不可能向你做出任何有关结盟对付台城的承诺。”对此,郗归早有打算,“我唯一可以许诺的是——我知道你不想和北秦主力对上,不想在上游与北秦决战, 那么, 只要豫州市马之事真正落成, 北府军能够装备足够的战马,南北大战之时, 北府军便可在下游部署兵力, 于淮淝之间, 对战北秦主力。”
桓元抬眼看向郗归。
他不得不承认,与在荆州时相比,郗归成熟了许多, 聪慧了许多, 更无情了许多。
她这样严厉地斥责他, 轻蔑他,侮辱他, 可是到了最后, 竟没有让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地发展下去。
她并没有与他决裂, 而是给了他一个容后再谈的机会,又提出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荆江之所以为重镇,之所以能够与下游维持荆扬相峙的局面,桓氏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都是因为军队的缘故。
所以桓元绝对不会愿意把荆、江二州的兵力白白消耗在与北秦的对战上。
因为他清楚地明白, 一旦上游成为南北之间的主战场, 荆江势必首当其冲。
如此一来,桓氏的实力必然会在战争中被大大削弱。
若真到了这样的地步, 一旦战争结束,台城若想收回荆、江二州的兵权,若想更换二州的刺史,若想卸磨杀驴、将他贬去广州甚至苍梧等地,他都将无可奈何。
家国大义重要吗?
当然重要。
可江左毕竟还没有危险到即将覆灭的地步,既然如此,他先为自己考虑,又有什么错呢?
桓元坚信自己的想法没有错,他必须保存实力。
无论是为了往后更大的图谋,还是仅仅为了自保,他都必须保护好上游的兵力。
也正因此,即便他今日是如此地不开心,即便他是如此地失望和生气,但还是不得不同意郗归的提议。
至此,僵持了一年之久的豫州市马之事,终于不得不落定。
北府军将获得大批转运自荆州的益州建昌马,桓氏也将换到不少来自徐州的灌钢兵器。
桓元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可与此同时,他也清楚地明白,荆、江二州靠近巴蜀,战马和铁器原本都是上游独有的优势,可郗归先造灌钢,再换良马,如此一来,上下游之间的物质差距,便大大缩小了。
要知道,江左立国以来,向来是上游压制下游。
即便是郗司空在世的时候,下游也不过是凭着荆扬相峙的局面,谋得一个自保而已。
可现在桓元却不得不担心,有朝一日,郗归和她的北府军将彻底扭转局面,凌驾于上游之上。
他必须想办法阻止这一天的到来。
桓元心里想了很多,却都没有表露出来。
百转千回之后,他终于决定告辞——郗归既然如此坚持,那他纵使再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反正他此番过来,只是为了给台城增加一些关于桓、郗二氏合谋的压力。
至于试探郗归的态度,本也只是顺便为之。
能结盟自然是好的,纵使不成,不也还能再议吗?
不过,离开之前,桓元还是不甘心地说道:“姑姑,我并没有做错。你之所以对我这样不假辞色,不过是因为习惯了宋和那样巧言令色的下属,习惯了王贻之那样懦弱的男人,习惯了享受谢瑾那般的惺惺作态。”
“这些人对你态度卑微,以至于到了奴颜媚膝的地步,他们都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可我不同,我会给予你这世上至高无上的荣耀,会将皇后的宝座送到你跟前。只有我,才真正配得上你。”
“是吗?”相对于桓元的“情真意切”,郗归表现得很是冷淡,“荆州路远,我便不送了,你早些出发吧。”
桓元深深看了郗归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拱了拱手,对着远远守在一旁的护卫扬了扬下巴,然后便大步流星地朝校场外走去。
校场重新归于寂静,南星后知后觉地发出了疑问:“他要造反?还想娶女郎作皇后?”
“呵。”郗归冷笑一声,“别说桓元还不是皇帝,就算他真的入主台城,也要先问问北府同不同意。谁稀罕这个皇后?”
她想:“皇后算什么?我若真的想要皇位,若真的喜欢皇权,难道不会自己去拿吗?”
郗归因这个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而怔愣了片刻。
距离阿兄病逝还不到两年,可从前在乌衣巷中的日子,却遥远得恍若隔世一般。
前年年底,她摔倒在郗珮面前,因阿兄的病逝而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她在骤然失去亲人的噩耗下,接过了琅琊王氏的和离书,浑浑噩噩地离开了郗珮的院子。
她仇恨地引导王贻之埋怨郗珮,想要报复性地破坏他们之间的母子情谊。
她流着泪接过了伯父郗声手中的小箱,并不知道这遗物会给她今后的生活带来多大的改变。
当她在北固山上接见刘坚的那一刹那,或许也曾想过将北府军锻造成这样一支优秀的队伍。
可那时的她只是想保全高平郗氏的私兵,只是不想将这支力量白白送给谢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