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会吩咐族人徙至徐州,若三吴一切顺利,我便在那儿为郗氏女郎效劳;纵使三吴战况不如预期,我也不会回来了。”
温述的祖父温直,是江左立国之初的名将,曾同司空郗照一道,先后平定王重、苏俊等人的叛乱。
温述虽然一直在建康为官,骨子里却仍流淌着平南将军的血脉,为了家族,也为了社稷,他要放手一搏。
谢瑾想到这里,不由在心中轻叹一声:“温述已决心放手一搏,那我呢?我又该如何选择?”
他生性聪慧,所以愈发习惯了多思多虑,不肯轻易做下这样的重大决定。
他知道自己身居高位,一举一动都牵涉甚大,所以更加不敢妄自行动。
说来说去,归根到底,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天地茫茫,海天路杳,可对他而言,何处才是归程呢?
他身处在这样的乱局之中,宛如置身迷津,眼前是拨不尽的迷雾,心里是驱不散的仿徨。
歧路亡羊,他纵使有万般的力气想使,却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谢瑾想了很多很多,可时间却并没有过去多久。
一阵响亮的雷声传来,宛如在朝臣们耳边炸响。
随之而来的是重物落地的沉闷声音,大殿之外,不知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突兀的喊叫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急促而慌张:“走水了,走水了,昭明宫走水了啊!”
雷火劈中了昭明宫,这座由吴主孙皓主持建立的宫殿,经历了百来年的风雨,终于在今夜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天火。
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圣人的面色因此而变得更加阴沉。
他的手紧紧地攥握成拳,其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他忍了又忍,终于站起身来,拿起那封刚刚看完的邸报,重重地将其抛掷在地。
他愤怒地伸出手,将案上所有的邸报和奏章统统推落在地。
“你们看看这些邸报,好好地看看这些邸报!”他气得面色涨红,声音嘶哑,“那群没有用的东西,一个个都说孙志用兵奇诡,战无不克。呵,堂堂官兵,竟然连一个妖言惑众的道士都打不过,那朕要他们是干什么吃的?!江左的国库,难道就养了这群无用之人吗?”
没有人接话,沉默的大殿上,只有圣人愤怒的喘息声分外明显。
他是如此地愤怒,可朝臣们却并不能感同身受。
他们虽然无不低眉垂首,躲避圣人的注视,可心中却并无多少胆战心惊。
谁都知道,京口位于三吴与建康之间,势必不会眼睁睁看着孙志打到建康,所以朝臣们根本无需忧心自己的安危。
他们并非天子,不用承担孙志之乱带来的千古骂名,不用背负宗庙社稷的重担,不会因为这场远在三吴的叛乱而失去锦衣华服的生活,是以并不惧怕。
死一般的沉寂中,谢瑾终于侧了侧头。
侍立一旁的小黄门觑着圣人的神色,轻手轻脚但动作极快地蹲身上前,眼明手快地捡出那封最新的邸报,用袖子擦了擦,双手呈给谢瑾。
谢瑾不动声色地打开邸报。
难怪圣人如此生气,这封邸报来自永宁,邸报中说,余姚、句章、东冶诸县守官无不弃城而逃,永宁独木难支,恐怕难以御贼,还请台城速速支援。
此刻是四月初四的深夜,不过两天的工夫,会稽境内诸县,竟几乎统统落入贼手。
无数官兵不战而逃,孙志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整个会稽郡。
“北府军不是在江北连战连捷吗?传令给那个郗氏女——”圣人咬牙切齿地说道,“十日之内,我要听到三吴的捷讯,不然的话,让她提头来见!”
圣人言之凿凿,可任谁都知道,这只是一句再苍白不过的威胁。
时至今日,建康还有谁能奈何那位郗氏女呢?
他痛恨郗归,却又不得不倚仗北府。
正如他虽厌恶谢瑾,却不得不盼着他高抬贵手,多给自己留下一些权力。
圣人与琅琊王不同。
琅琊王此前还打着让北府军与叛军两败俱伤的主意,可圣人却清楚地知道,一旦北府军前去平叛,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令他满意的结果。
若是胜了,高平郗氏将会凭借着北府的兵权,高高地凌驾于台城之上。
圣人自然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可北府军若是兵败,江北战事必然会受到影响。
一旦北秦渡江南下,他作为司马氏的天子,又如何能有性命在?
对此,圣人踌躇不已,所以才迟迟没有正式下诏。
可今夜的邸报是如此地令人愤怒,以至于他终于疯狂地想道:“江左终究还有桓氏在,若是北府军在三吴大伤元气,那么,就由桓氏来统领上下游抗胡的诸项事宜。”
“至于说桓氏有不臣之心?笑话!真到了那样的时候,江左这间破房子到底是八处漏风还是九处漏风,又有谁会在乎?”圣人瞥向面色平静的谢瑾,不无恶意地想道,“若真到了那样危急的时刻,那这一切就都交给谢瑾去头疼吧。毕竟,他也是桓氏的仇人,不是吗?”
对于台城昨夜发生的一切,郗归都毫不知情。
她只知道今日凌晨,南烛轻声将自己唤醒,说郗途带着圣人口谕,连夜到了京口。
既然圣谕已下,那北府军此次东征,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她这么想着,目光移向正在庭中等待的郗途。
接连几日的疲惫与重压,似乎压根没有影响到郗途的状态。
他笔直地站立着,带着一种郗归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的坚定和自信。
郗归从未见过郗途追随父亲征战时的模样,以至于此时此刻,竟是她第一次觉得,郗途与郗岑确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们原本都该是高平郗氏的将军,原本都该保持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可却不得不弄权,不得不隐忍,不得不一年又一年地,随着这腐朽的江左共同沉沦。
郗归脑中闪过了无数念头,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快步向前,朝着郗途走去。
他们都已经等了太久,一刻也不想再等下去。
庭院并不算大,不过几步的工夫,二人便走到了一处。
相视而笑的瞬间,郗归听到郗途带着喜意的声音:“旭日初升,是个好兆头。”
他们都知道,如日方升的不仅仅是京口,更是北府军的未来,是这片土地崭新的希望。
北府军将承载着这希望,穿透门阀士族的重重暗影,击败虎视眈眈的北秦骑兵,摧毁摇摇欲坠的腐朽江左。
再没有比这更新的希望,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未来。
高平郗氏的名号,将随着这新的未来,永远地镌刻于史册之上。
郗途只要一想到这点,便觉得无比地振奋,无比地骄傲,恨不得立刻上阵杀敌,为北府、为郗氏拼出个璀璨明天。
金灿灿的阳光洒在校场上,洒在整装待发的将士们身上。
他们笔直地站立着,心中的抱负并不比郗途少多少。
这些人有的是从江北战场上历练归来的老兵,有的是江淮间慕名而来的宿将旧卒,还有的从未上过战场,此时正怀着满心的期待,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要像故事中的郗司空那般,为江左攘除叛乱,为自己搏个功名,也为社稷百姓,做出一份属于自己的小小贡献。
他们是如此地可爱,以至于郗归立于点兵台上,忍不住有些泪目。
这是她第十二次站在这里送将士们出征。
她知道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会带着来自战场的捷报,坚毅而荣耀地返回京口,成为整个徐州的英雄。
但还有很多人,会在残酷的战场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理创伤,纵使于战争结束后返回家乡,也会一次又一次地,从眼睁睁看着同袍死在自己面前的噩梦中惊醒。
还有很多人,他们志气昂扬地前往战场,可归来之时,却或断一臂,或眇一目,留下永生难以摆脱的残疾。
可这些人仍然活着,还能看到明天初升的太阳。
郗归知道,还有很多很多人,她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
这些人会为了父母妻儿,为了高平郗氏,为了京口,为了徐州,为了整个江南,前赴后继地抛头颅、洒热血,奋不顾身地战死在无情的沙场上,再也不会回家。
所有的将士都知道,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1每一次的出征,都可能会是永诀,可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出发。
人人皆有畏死之心,可总有那么些人,或为小家,或为大义,置之生死于度外,成为大义凛然的、可爱、可敬的英雄。
郗归站在点兵台上,有好多好多话想说。
也许会有人认为那是陈词滥调,可郗归和将士们却每次都会因此而振奋,因此而感动,因此而燃起一腔热血,也因此而撒下几行热泪。
最后的最后,郗归满腔的话语都只化作了“师出以律,令行禁止”这八个字。
这是要求,但更是期许和保护。
她希望所有的将士都能做到这一点,希望这八个字能够保护着这支军队,让他们在三吴延续江北战场上战无不胜的神话,让牺牲变得少一点、更少一点。
此次去往三吴之地的将士共有一万人。
自从郗归接手北府军以来,还从来不曾一次性送过这么多将士出征。
在隆隆的鼓声中,将士们身着藤甲,紧握兵器,目光坚定地走出了校场的大门。
灿烂的朝阳下,绣着高平郗氏族徽与北府军标志的战旗高高飘扬,于晨风中猎猎作响。
出征的将士实在太多,以至于直到最前方的将士们抬着大旗走出城门,去往渡口,后面几队的将士都还未离开校场。
郗归站在高台之上,注视着将士们一队又一队离开的背影,看着这宛如长龙一般的整齐队伍,心中升起了难言的自豪与感伤。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7
这是一曲悲壮但沉重的别歌。
郗归只盼着三吴的战场不像北秦的骑兵那样残酷,将士们也不必再增加太多的伤亡。
她无比地希望分田的策略能够尽快见效,希望更多的将士能够不战而胜,希望这些可爱的人不要死在内战的战场上,希望自己还能够看到他们活着归来。
在远远目送最后一队将士登上渡船之后,郗归终于走下高台,看向了校场东侧的那个身影。
第108章 傲慢
桓元今日与郗归、郗途一道来了校场, 受邀参加北府军东征的出征仪式。
郗归看过去的时候,他正立于校场一侧,拿着一杆锋利的长-枪把玩。
锥形的枪头乃是用京口最好的灌钢制成,被打磨得锋利无比, 光可鉴人。
桓元透过其上反射的清晰影像, 看到郗归走下点兵台, 缓缓朝自己走来。
他转过身,笑着迎了上去, 感叹着说道:“如此奇兵, 真是令人心动。只可惜, 我命荆、江二州的铁匠们试了多次,却从未炼出过这样的好钢。”
“你若喜欢这枪,我便送你一柄。”郗归瞥他一眼, 淡笑着说道, “在京口, 这样的枪并不少见。你若是想要更多,只管拿建昌马来换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