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更清楚地明白,江左与生俱来的命脉,就是由世家大族与司马氏共同扭成。
为此,他不得不无奈,不得不迟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劝阻郗归。
他低声说道:“可是阿回,山遐他、终是失败了啊。”
山遐性情刚硬,为政严猛,在清查户口一事上,深深得罪了当地世族。
贪婪的世族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合伙构陷山遐,告到了当时的会稽内史何充之处。
山遐无惧构陷,唯一不忍见到的,是自己获罪之后,余姚的清查事业恐怕会不得不中道崩殂。
于是他给何充去信,书曰:“乞留百日,穷翦捕逃,退而就罪,无恨也。”4
可这愿望终究没有实现,何充虽为山遐百般申辩,却无能为力。
山遐最终坐罪免官,遗憾地离开了余姚。
谢瑾顺着郗归的话锋,举出山遐在余姚如此行事的结局作为例子,是想借此告诉郗归,吴姓世族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会怎样地联合起来,对付外来的“冒犯者”。
对此,郗归并无惧意,她冷静地说道:“可我并不是山遐。他不得不听从免官的命令,我却不会像他那般听话。你不要忘了,我手里可是有着山遐没有、吴姓世族同样没有的兵权。”
“再说了,士农工商,这世上的利益,原本就并非只有兼并土地这一种。”郗归低头看向郗如,对上了她若有所思的眼神,“阿如,你觉得呢?”
第117章 规训
有那么一段时间, 后人总喜欢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可说这话的很多人,他们所赞美的, 其实并非读书这件事本身, 而是与其联结在一起的仕进之阶。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 今之学者为人。1
程颐释“为人”曰:“欲见知于人也。”
其实何止是学者呢?
那些汲汲营营于兼并之事、成日里斗富夸侈的吴姓世族,不也是想用这样一种别出蹊径的方式, 来达到见知于人、显达于人的目的吗?
金钱终究只是一种手段, 人天生就会更爱目的本身。
如果那些吴姓世族能够有机会进入朝堂, 能够有机会重新获取其先辈在孙吴时期所拥有的地位,那么,与之相比, 眼下这些来自土地并兼的利益, 就会瞬间暗淡失色。
郗如在郗归别有深意的目光中眨了眨眼, 脑中仿佛有一道隔膜轻轻碎裂。
时隔多日之后,她终于又一次地、想起了动乱发生之前的会稽。
自从眼睁睁看着表兄表姐们死在自己面前, 郗如脑海中有关会稽城中的一切回忆, 都仿佛在内史府那场熊熊的大火里消失殆尽。
直到今天, 她才忽然想起,去年他们刚到会稽不久,那些吴人便开始频繁设宴,盛邀王定之参加。
起初,因着谢蕴的劝阻, 王定之很少参加这些宴席。
就算参加, 也往往只是走个过场,很快就会离席。
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一切都悄然发生了变化。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定之待在府衙里的日子越来越少,回府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晚。
谢蕴多次劝他与会稽世族保持距离,可他却每每忘记。
或许那并不是忘记,而是一种明晃晃的漠视与反对。
王定之与谢蕴成婚多年,向来对其言听计从。
他从小便在种种“不类其父”的评价中知晓了自己的平庸,更是深知自己配不上谢蕴,所以向来待她如珠似宝,唯命是从。
可到了会稽后,在吴地世族日复一日的阿谀奉承中,王定之逐渐沉醉于那些虚伪的赞美与惋惜,将推杯换盏间的场面话当作妙语纶音,把那些巧言令色的世族子弟当作知音挚友,在觥筹交错中获得了平生从未有过的自信。
平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虚假的赞美会让平庸迷失自我,再也不愿听从旁人的劝诫。
对此,郗如曾认真地问过谢蕴。
她说:“姨丈那样无能,在建康时,人人都瞧不起他的无知,根本没有多少人愿意与他交游。可为什么到了会稽后,却好像人人都喜欢他呢?”
谢蕴当时微愣了一下,而后轻叹一声,无可奈何地答道:“那些人哪里是喜欢你姨丈呀?他们不过是喜欢一个言听计从的傀儡,喜欢会稽内史的权力罢了。”
“傀儡?”郗如天真地问道,“可他们看起来都很尊敬姨丈,并没有瞧不起他、把他当作傀儡呀?”
谢蕴苦笑了下:“阿如,并非只有颐指气使、趾高气昂才能够被叫作操纵。这些人看似在奉承你姨丈,其实只是用那些溢美之言作为伪饰,一步步诱导着你姨丈去帮他们实现目的罢了。”
“那您为什么不阻拦呢?这些人如此地虚伪和狡猾,您快把他们的险恶用心告诉姨丈啊!”
郗如不明白,为什么谢蕴明知是错误,明知是陷阱,却还是没有全力阻拦,而是任由王定之去犯错。
“拦不住的。”谢蕴缓缓摇头,眼睫低垂,“三吴世族根深蒂固,唯一不足的,便是几乎没有同姓族人能够入朝为官,身居高位。也正因此,他们才更要铆足了劲来拉拢会稽内史,为自家子弟争取到更多的入仕机会。”
“阿如,这些人若真的想腐蚀一个官员,会使出数不清的办法和手段。更何况,你也看到了,你那姨丈其实乐在其中,不是吗?”
郗如自然地驳道:“他只是不知道——”
“不。”谢蕴并不赞同她的观点,“纵使一开始不知道,可我与他说了这么多次,他却依然我行我素,毫不悔改。这说明什么?”
她自顾自地说道:“阿如,他很享受这些奉承,为此,即便明知是错,也宁愿沉沦其中。”
谢蕴说到这里,眼中浮现出了明显的轻视:“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别人好,他们这么做,显然是别有所求,而且所图不小。我不是没有劝过他,可被人尊敬、被人讨好的滋味,实在是太令人着迷了。王定之从未获得过这些,是以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会稽城中的变乱已经过去了数日,郗如此时再想起这段对话,只觉得恍若隔世。
那时的她们并不知道,王定之的沉沦会引发难以预见的惨烈后果,害得会稽动乱频仍,害得谢蕴惨死刀下。
郗如想:“如果姨丈知道他对三吴世族的放纵和依赖,最终会害了自己的性命,那么,他还会那样做吗?”
不知怎的,郗如脑中莫名产生了一种直觉,这直觉告诉她,就算王定之明知这最后的结局,也仍旧会不由自主地在三吴世族的奉承中泥足深陷。
她想到了那个有名的成语,也说了出来。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郗如紧紧握住袖中的小手,“如果说对于姨丈而言,那些来自三吴世族的谄媚奉承,是他眼前无法取开的叶子的话,那么,对于三吴世族而言,他们的叶子,便是黄绶班行。他们挤破脑袋都想做官,为此,宁愿放下身段,宁愿出让利益。”
郗如说到这里,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她想:“那么,对于我而言,那片叶子又是什么呢?”
郗归以为郗如是因为想起了当日会稽城中的惨烈场景,所以才怕得打颤。
她轻轻地将郗如揽入怀中,缓缓抚摸着她的手臂,然后才将目光移向谢瑾。
她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会在吴地安排考校,无论是世族还是寒门,甚至是平民百姓或是从前的部曲佃户,只要能够通过考校,就都可以获得徐州府学的入学机会。”
“这些人入学一年之后,若成绩优异,便可在徐州郡县做一年的历事官员,于各部门学习吏事。”
“历事期满后,合格者接着在府学学习半年,待考校通过,便可在徐州授官。”
这番话并不长,可谢瑾听完之后,却不知自己该先对哪一点感到震惊。
且不说部曲佃户入学之事,单单任用官员这一点,便向来都是朝廷的权限。
如若不然,始皇又何必废分封而置郡县?
郗归如此明目张胆地行事,要将台城置于何地?
这简直无异于直接宣称造反!
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徐州设立三长,三吴分田入籍,无一不是在行使原本属于台城的权力。
郗归如此行事,早已不是一次两次,或许正是此前的顺利,才让她愈发意识到司马氏皇族与世家大族的色厉内荏之处,从而一步一步地,继续侵吞蚕食原本并不属于北府的权力。
谢瑾终于明白,温述和顾信在吴郡的分田之举,为什么竟没有引起顾、陆、朱、张等绵延百年的吴姓世族们的反对——因为郗归竟许给了那些世族一个和现如今完全不同的前途!
他想:“温述果真是完全站到阿回那边去了。这样大的事情,竟然半点口风都没有透露给我。”
江左立国以来,侨姓世家几乎把持着整个朝堂,数十年来,三吴再也没有出现过如陆抗那般,能够出任大司马、荆州牧的世族人物。
侨姓世家将江左官场把持得密不透风,以至于吴姓世族不得不加深对吴地县乡的控制,比从前更加用力地维护仅存的经济利益。
与之如影随形的,则是对三吴贫民的深重压迫。
可如今郗归竟要提供给他们另一条出路,让他们能够跻身徐州官场,真正晋个官身。
这如何能不让人感到心动呢?
当初桓阳势大,江左侨姓世家,无不派遣子弟从荆州出仕,以示亲近之意。
那时郗岑曾带着郗归到会稽的始宁山庄消暑,消息传出后,三吴诸多世族,无不派遣子弟前来谒见,为的便是求一个进入仕途的门径。
如今的徐州,虽不像当日的桓氏那般势大,可北府军的战绩却是有目共睹,谁都知道,郗氏女郎绝非池中之物。
既然她要在三吴行分田入籍之事的打算无可转寰,那么,吴姓世族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垂死挣扎,最终很有可能会被北府军暴力压制,甚至身死族灭;要么选择顺从,以此时此刻的配合,换取一个他日在江左官场大放异彩的机会。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若能为官作宰,出将入相,谁会甘愿世世代代守着那几百顷田地,做一个始终低人一等的富家翁呢?
谢瑾轻轻攥紧了手心:“阿回,吴姓世族骄横已久,你就不怕他们危害徐州官场,毁了你在北府付出的一切努力吗?”
可郗归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怕?既然预知了风险,那便小心防范便是,安有为此左右踌躇、裹足不前的道理?”
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穿越者,郗归深刻地明白规训的力量。
有力的皇权可以试图镇压一切反叛者,但终究只能在□□上将其消灭。
规训权则不同。
它通过纪律和制度来进行约束,将存在于其中的每一个个体,统统塑造成它想要的模样。
固定的时间,固定的空间,固定的人群,以及固定的制度要求,这些东西一道作用,将位于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框定在一个具体的范围界限之内。
再加上凝视、监视、考核等机制的共同作用,最终实现对每一个个体的改造。
而军营与学校,恰恰就是两个最能体现规训权力的地方。
北府军中持续了一年多的军史教育与纪律改造,正是一种有意识的规训。
而如今,郗归打算以三吴学子为对象,在学校中开展另一种规训,在安抚三吴世族的同时,培养出一批忠于她本人的政务人才。
她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并不以谢瑾的担忧为担忧。
“人的思想总会在潜移默化之间产生变化,我会让他们去徐州府学学习,去徐州官场历练,隔开他们与其家族的密切联系,让其在不知不觉间,潜润地接受新思想的影响。”
“他们会逐渐改头换面,会追求与其家族不同的东西。就算真有冥顽不灵的人存在——”郗归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是说了吗?成绩优秀者才能去徐州郡县进行为期一年的政务学习,历事之后,再经过半年的学习与最终的考校之后,才能真正被授予官职。”
“他们若固执己见,不肯改变,那就一直在府学中待着吧。”说到这里,郗归轻笑了一声,晃动着手中的茶盏,“不过,府学中的规训是潜移默化的,能够心智坚定且有意识地进行对抗的,终究只会是少数人。我相信,这聪明的少数人,是会懂得权衡利弊的。”
“这太突然,也太大胆了。”谢瑾为郗归如此直白的阳谋而感到震撼,“阿回,你的步子迈得太大了,如此这般耸人听闻的计划,在你这里简直层出不穷。你且缓一缓,好吗?等时机更加成熟,等计划更加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