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郗归却不赞同这个观点。
她更喜欢的一句是,“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3
人并非祥瑞,正是因为天下无道,所以才更需要为之谋划,为之奋斗。
如若人人都选择避世,这世间又安能有可避之所?
不过,接舆的这段歌辞,若是断章用到司马氏身上,倒是合适得很。
毕竟,司马氏的德衰有目共睹,不是吗?
想到这里,郗归笑着看向窗外的夕阳:“在一个日渐倾颓、无可救药的王朝中,出现几个瞧不起这腐朽世界的狂人,又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呢?”
不知过了多久,沉寂的房间中,终于响起了谢瑾的声音。
“可是阿回,作为江左的执政之臣,我没有理由眼睁睁地看着你,一步一步、毫不知止地蚕食原本属于台城的权力。”
谢瑾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他们很快便会不得不成为敌人。
他甚至第一次开始盼望,盼望南北之间的大战快些开始。
盼望大战之后,江左取得缓息的余地,不必再时时担心来自北方胡族的威胁。
盼望着台城于北府之间终于拉开决战的帷幕,而他也再不必为了维持战前的稳定,而站在郗归的对立面上。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谈话,谢瑾知道,郗归心中早已有了应对之策,可他还是因为自己要帮台城来谈条件而感到难过。
他们原本该是这世上的一对普通夫妻,他愿意追随她的行动,愿意臣服于她的美丽灵魂,可他们偏偏如同他与郗岑那般,站在了两个阵营。
郗归早就预料到谢瑾会有这般站在司马氏立场上的说辞,也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但她还是讥诮地反问了一句:“可江左立国以来,这大大小小的世家大族,不是一直都在蚕食侵吞原本属于台城的权力吗?”
“我甚至根本没有直接从司马氏手中直接抢过任何东西,只是从那些世家大族里手里,拿走了一些原本便并不属于他们的东西罢了。”
“与那些世家大族相比,我甚至更加无私,更加正义,能够抛却那些为了个人利益、奢靡享乐、家族权势而产生的门户私计,一心为公地把一切收益都投到江左的御胡大计上。”
“这些东西在我手里,能够发挥比原本更大的作用。”
谢瑾不是不明白这些,他知道郗归比世家、比圣人更加在乎百姓、江山和社稷。
可朝堂舆论却不容她以这样的方式,一步步夺走原本属于皇帝的权力。
谢瑾知道,郗归这些话并非解释,而是嘲讽。
是他选择暂时站在司马氏这一边,他理应承担这嘲讽。
但他还是想为自己稍稍分辩几句:“可是阿回,你我都很明白,这从司马氏手中分出去的一半皇权,可以零零散散地落在几个世家手上,甚至可以由其中一个世家独占七分,可却绝对不能九成九地掌握在一个人手上。”
“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那这江左的皇位,究竟是该由谁来坐呢?你我都清楚,眼下并不是一个改朝换代的好时机,我们必须首先战胜北秦,消除来自江北的危险。”
“谁说筹备御胡,便不能与收拢三吴同时进行呢?”郗归计划得很明白,“我向台城承诺,凡分田入籍之人,今年所缴的二成田税中,会有三分之一被送到台城,献给当今圣人。”
“这——”谢瑾瞪大了眼睛,“献给圣人,而不是度支尚书?”
“正是。”郗归轻轻颔首,“三吴所有田地,我都会登记造册,一笔笔地记明收成,分毫不落地按照约定的数额向圣人报送税粮,绝不会出现像三吴世族那般隐瞒户口和田地,故意逃避税粮的现象。”
她悠悠地说道:“至于圣人要怎么处理这笔税粮,又要分拨多少给度支尚书,那便与我无关了。”
谢瑾甚至来不及为郗归这种不啻于挑拨圣人与官员关系的行为感到震惊,便先急着问道:“眼下已是四月,吴地三郡的插秧还没有完全结束,不知能不能赶上今年的农时。如果三吴农事出了差错,明年势必会减产不少。你本就减免了不少税额,如果再分出三分之一给圣人,北府军明年的粮米又要何以为继?”
郗归看了谢瑾一眼,似乎是奇怪他为何有此一问:“我可以出钱,从百姓们自留的那八成粮食中购买。再说了,纵使分田入籍之事还未完成,可农时却不容耽误,我已传令东征将士,除前线作战之人外,其余人皆轮换务农,完成空置土地中插秧、灌溉等工作。后续若有新入籍的人分走这些田地,只需在收获之时多缴纳一小部分粮食便可。”
“如此一来,三吴田地基本不会空置,收上来的税粮即使一分为三,吴地、北府、圣人各得一份,到我手中的也不会太少。”
谢瑾仍旧有些担忧:“收成如何关乎天时,谁都不能保证。如果收上来的粮米不够供应北府,你便得自己出资买粮,如此一来,钱财又要从何而来?阿回,经此一难,与你做生意的那些三吴世族,如何还会再任由郗氏商户从他们身上赚钱?”
“没了三吴世族,难道就做不得生意了吗?”郗归环顾周遭,徐徐开口,带着几分自嘲之意,“你瞧,这屋中的种种摆设用具,哪样不是价值高昂?可世家大族之奢靡,却更远胜此屋。”
“他们为了夸耀财力,彼此之间斗富竞奢,以饴糖洗釜,用蜡烛作炊,搜集难得一见的天然琉璃作寻常食器,用花椒粉、赤石脂装饰墙壁。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有这种人在,我还怕赚不到钱吗?单是夏冬两季卖冰卖炭的钱,就足够买粮了。”
郗归所言并非夸张,侨姓世家之豪奢,其实根本不亚于吴姓世族。
这一年多来,单单是制作、贩卖硝冰和银丝炭的收益,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这两年没有前年夏天那般的严重天灾,收成本就不会太差。
一旦减税新政广泛施行,徐州和三吴百姓自留的粮米就会大大增加,超出其日常所需之数。
如此大量的粮食进入市场,今年的粮价必定会有所回落。
因此,郗归完全可以凭借税粮和市场来负担北府军的粮草。
谢瑾听完郗归的打算,微微舒了口气,这才开始回应她方才有关台城的计划。
“阿回,你当真想好了,要将三吴上缴朝廷的税粮都直接送给圣人吗?”
“确凿无疑。”郗归打开案上的锦盒,露出其中早已准备好的奏章:“带回去吧,圣人不是正缺钱粮吗?那我便给他钱粮,至于如何处置,那就是你们该头疼的事了。”
这是一个阳谋。
第120章 质问
在反对北府势力扩张这件事上, 建康城中的君臣看似态度一致,其实却各有各的利益。
往年的三吴税粮,经过吴地世族的隐瞒截留,和各级官吏的层层盘剥, 等到了度支尚书处时, 已经不足十分之四。
如今郗归要直接将税粮送到圣人手上, 绕开了那些中饱私囊的官员,和掌管江左财政要务的度支尚书。
这举措虽能大大安抚那位尚且高坐明堂的君主, 却也让其不得不与利益受到损害的各级官员站到了对立面上。
对于这些官员而言, 于公, 税粮进了圣人私库,是对国库的变相掠夺,必然会导致明年朝廷财政吃紧。
如此一来, 他们若要办事, 便不得不动辄伸手向圣人讨要钱粮。至于能不能要来, 还要看圣人的心情、
于私,他们早已习惯了年年从三吴税粮中抽出一笔纳为己有, 税粮若直接被送到圣人那里, 他们岂非少了个一层一层中饱私囊的好机会?
然而, 圣人即便知道这是一个阳谋,也无法阻挡内心对于增加内库收入的渴望,以及借着钱财之事、让朝中那些要用钱的官员统统都多敬他几分的诱惑。
如此一来,还没等这群君臣合力对付北府,内部就要先闹不痛快了。
谢瑾转瞬之间, 便明白了郗归的想法。
但这谋算其实并不影响江北的御胡大局, 甚至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还缓和了圣人与北府之间的矛盾。
至于说圣人与诸世家官员之间的问题, 无外乎就是朝堂上的进进退退,不会对大局产生太多影响。
谢瑾想:“既然如此,那用税粮牵扯住他们的精力也好,也免得这群人有了空闲,总想去找江北战场或是郗氏部下的麻烦。”
政事说完后,房间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谢瑾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
郗如不自在地动了动,探寻地看向郗归,征求她的意见。
直到郗归轻轻颔首之后,她才转向谢瑾,轻声开口。
“叔外祖父,阿如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
郗如认真地看着这个作为执政之臣的长辈,在她的心中,这个叔外祖父的地位,比天子都更加高大。
她迫切地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些解答。
谢瑾看着郗如清亮的眼神,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谢蕴拿着一卷《仪礼》来向他请教的模样。
可当郗如开口之后,他脑海中关于物是人非的种种感叹,瞬间便全然破灭。
这个孩子,即便还保留着从谢蕴身上学来的神情仪态,却无可避免地、显现出了与郗归更为相似的一面。
她问他:“为什么男人和女人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却要面临如此不同的境遇?为什么王家大郎那样的庸人都可以做会稽内史,可姨母这样的饱读诗书、闻名江左的才女,却只能困居内宅,甚至因男人的连累而失去性命?”
她问他:“那些三吴平民之所以残害如姨母这般的无辜之人,究竟是因为他们心中的贪婪和凶恶,还是因为世家大族的步步紧逼?就算世族迫害了他们,可姨母与表兄表姐们却从未害人,难道就仅仅因为他们是会稽内史的亲人,所以就要被这样残忍地杀害吗?”
她问他:“我们生来便过着这种锦衣华服的生活,难道这竟是对下民的剥削压迫吗?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竟成为了坏人?”
对于郗如提出的种种疑问,谢瑾并不能做出回答。
或许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又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明白。
他只是再一次地、在这样童真的质问中,感受到了深深的迷茫和荒谬。
这就是他所身处的这个世界。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还会不会变得更好,他只是觉得疲累。
郗如还在继续发问:“如果那些下民早早地拥有了土地,是不是就不会造反?姨母和表兄表姐们,是不是也就不会死?”
谢瑾不能做这样的假设,他痛苦地说道:“我不知道,阿如,我不知道,我不能拿我自己都想不清楚的东西来回答你。江左生来便是如今这副样貌,我无法想象这样的假设。”
他无法想象,但却忍不住心怀希冀——如果分田入籍早早地在三吴开展,那么孙志就势必无法裹挟起那样多的民众作乱,百姓们也不会一怒之下,冲向会稽城中,杀死王定之和他的妻儿。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当年唐雎奉命出使秦国,问秦王何为布衣之怒。
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1
作为身处权力中心、掌握着明显优势的君主,秦王是如此地瞧不起那些微若蝼蚁的布衣,认为他们即便愤怒,也不过只能哭嚎罢了。
可唐雎却举出专诸、聂政等刺客的例子,告诉秦王:“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2
他以同归于尽为代价,迫使秦王不得不让步。
几百年过去了,先秦的刺客文化早已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权贵们习惯了下民们卑微而顺从的面孔,根本不相信他们能有勇气奋起反抗。
可内史府的那场屠杀,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何谓“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谢瑾深恨自己没有早早地意识到这一点,可他并不知道,有千年的时光横亘在他与郗归的中间。
时间的长河是如此地宽阔,如此地难以渡涉,所以他哪怕是幻想,也想象不到郗归究竟是想建立一个怎样的新世界。
如果他连这世界的模样都无法想象,又怎么敢相信她会成功,怎么敢赌上江左的安稳,在动乱发生之前,便顺着她的意思在三吴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呢?
郗归平静地看向谢瑾,带着一种她自己仿佛并未觉察的怜悯。
谢瑾在寂静的房间中与她对视。
他看着她,宛如在看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祇,宛如在看江左这片卑湿泥塘之中、长出的一株亭亭玉立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