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莲花是如此地挺拔,如此地秀丽,以至于让人无法相信,它是自这片恶臭的淤泥中破土而出。
她说:“这就是你痛苦的根源。谢瑾,你明明质疑如今的江左,可却一直在说服自己去捍卫它,去按照它的规则行动。”
谢瑾听了这话,白皙的眼周浮现出一片晕红。
他痛苦地说道:“不然呢?”
他深吸一口气,高高仰起头颅,让眼泪不至于倾泻而出。
“如若不然,我还能怎样?”
“眼睁睁地看着江左这座大楼,在北秦的虎视眈眈之中坍塌,看着北秦骑兵长驱直入,将江左变成北方那般模样吗?”
“到了那个时候,你我将在何处?汉人传承千载的文明,又该去往何处?”
郗归清醒地反击:“你明明知道这套规则的破败之处,却还是任由它艰难地运行下去。等到变故纷沓而至的那一日,这样腐朽的江左,又如何能有抵御外敌的能力呢?”
“‘如欲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无辔策而御悍马,此不知之患也。’3如今的江左,早已不是元帝初登帝位时的那般模样,王丞相和辑士庶的努力,在当日固然是一条善策,可却不适合如今的局面。你好生想想吧。”
谢瑾沉默地坐了许久,直到傍晚,才乘车去往渡口。
郗如倚门而立,听着牛车渐渐走远,轻轻地叹了一声:“可是姑母,叔外祖父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郗归摸了摸郗如的发顶:“他要好生想想,也许下次过来时,就会给出答案了。”
“不。”郗如缓缓摇头,“他并不明白。原来,即使是江左的执政,也会有弄不明白的地方。”
“这是自然。”郗归轻叹一声,“阿如,这个世界很大很大,我们每个人都只生活在其中一隅。我们看待世界的眼光,因此而带着无可避免的局限性,莫说是执政,就连君主也不能例外。”
她牵着郗如,缓缓走回院中:“昔鲁哀公有言:‘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4”
郗如停下脚步,不解地看向郗归:“他身为国君,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他坐得太高,离百姓们太远,也离真实的生活太远了。”郗归与郗如在夕阳中对视,“阿如,我们生来便过着丰裕的生活,从未体验过吃不饱、穿不暖,眼睁睁看着亲人因家贫而死在自己面前的日子,所以不能真切地理解那些下民的苦难。可是你要明白,不理解、并不等同于不存在。”
郗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到了自己方才对那群吴姓世族与王定之做出的评价——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她想:“这就是挡在我眼前的那片叶子吗?因为我出身世家,从未经历过那样艰难的生活,所以不能真正做到体恤下民,不能理解他们的痛苦。”
不知不觉间,郗如的脚步逐渐放慢。
她抿了抿唇,一方面觉得那群下民很是可怜,可另一方面,却仍因他们的暴行而深感痛恨。
她不解地问道:“就算我们没有真正理解他们,可他们也没有来理解我们啊?难道就因为他们过得不好,就可以随意残杀我们的亲人吗?”
“阿如,人活在世上,总会有自己的责任。我们既然享受了剥削所得的利益,那就该为那些默默无闻的奉献者考虑。”郗归微微摇头,“再说了,仓廪实而知礼节,对于一群连饭都吃不饱的可怜人而言,你指责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细犬若是吃不饱饭,尚且会肆意伤人,更何况是一群活生生的、有思想有灵魂的人呢?”
郗如垂下了头,喃喃说道:“他们是在报复,无差别地施展报复,为此,甚至不惜牵连无辜。”
“对。”郗归肯定了她的说辞,“阿如,我说这些,不是想为那些人开脱,而是想让你明白,会稽城中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样造成的?只有真正弄明白了其中的原因,我们才有可能避免悲剧再次发生。”
“阿如,我知道你很痛。但我也相信,你能够做得更好,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将军,保护所有那些未执矛戈之人——无论是世家,还是平民。”
对于失去亲人的痛楚,郗归感同身受,可她更加明白,只有行动,才能真正带人走出这痛楚。
她说:“阿如,你亲眼看到了会稽城中的动乱,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场祸乱带来的痛苦,比谁都明白‘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道理,姑母相信,你一定不会再让这样的灾难发生。”
郗如迷茫的眼神逐渐坚定,但却仍有迟疑,这迟疑在她心中缠绕了很多个时辰,让她忍不住真的开始怀疑自己:“可是姑母,我是个女子啊。”
“女子又如何呢?所有人都可以怀疑我们,但我们决不能因此而质疑自己。这世上多的是傲慢无知的男人,他们可从来不会觉得自己不配。”郗归认真地握住郗如的小手,坚定地说道,“阿如,你一定要记得,自省是一种美好品德,我们可以用它来完善自己,但却决不能让它成为我们的束缚。从前种种,我们无从改变;可至少往后,在京口,在徐州,在北府军驻扎的每一处,选贤举能,都将考察才干、考察品德,而非仅仅以性别作为红线,将这世上半数之人排除在外。”
第121章 喜鹊
当鲜红的石榴花挂满枝头时, 东征大军的战绩也结出了累累的果实。
无论是郗途和高权主导的战事,还是由温述和顾信组织的分田,都顺利地进行着。
北府军一面东征,一面吸纳兵员, 到了后来, 新分到田地的百姓甚至自发地找上北府军, 想要帮着他们去种那些暂且没有主人的荒田。
这些百姓不忍心看到田地荒废,可郗途却要考虑后续工作的开展。
一旦百姓们付出劳力, 势必会对这片土地生出感情, 那么, 有朝一日,北府军若想将片土地分给新的入籍者,也许就会遇到波折。
郗归早已强调, 军民关系十分重要, 北府军务必防微杜渐, 不可放松分毫。
郗途相信,此时此刻, 这些百姓是真心想要感谢北府, 所以心甘情愿地无偿劳动。
可谁也无法保证, 半年之后,一年之后,他们不会觉得不公,不会想将这片浸透自己汗水的土地据为己有。
无论是他还是郗归,其实都很清楚, 自利是人的本能, 他们之所以能靠着分田来瓦解孙志敌军,正是依靠了这一点。
于是, 为免这类田地的所属权出现争议,郗途命人草拟文书,雇佣这群百姓来耕作,在完成荒田插秧的同时,尽可能规避也许会出现的风险。
与此同时,他还签了些人帮着做些打扫战场之类的活计。
这两项举措落实后,大大加深了吴地百姓与北府军将士之间的接触。
北府军刚到会稽时,许多百姓对将士们极为畏惧,生怕被抓去服徭役兵役,或是因孙志叛军的缘故而受到牵连。
可北府军却从不株连民众、抓捕壮丁,反倒是给他们一一分了田地。
就在这做梦一般的日子里,当地百姓与北府军将士的接触逐渐变多。
他们开始在言谈中了解徐州如今的样貌,对自家往后的生活也多了几分盼头,直恨不得北府军永远都待在三吴,以免那些世族在大军走后卷土重来。
高权很快就发现了百姓们的心理转变,他与郗途商议一番,觉得郗归此前所说的时机已经到来,于是便命将士们有意无意地,向三吴百姓透露北府军中的种种待遇。
诸种待遇之中,有一条颇为引人注目——凡北府军将士之子,无论男女,均可在年满七岁后,免费进入军里设立的蒙学就读,学习识字、算术、经义、军史等知识。只要通过相应的考校,便可进入徐州书院读书,学习经纶世务的大道理;抑或是考去专学,学习记账、仓储、木工、护理等本领。
消息刚传出的时候,百姓们大多并不相信。
无论在中朝还是江左,知识一直都是权贵们才能学习的东西。
他们垄断了知识的传播与解释,以至于一本好书往往价值连城,就连传抄本都有市无价。
那些没落寒门,或许还能凭借着过往累世传经的积累,勉力培养出几个读书人。
可对于平民百姓而言,他们中的很多人,却从来都没有摸到过书本的影子。
不说读书,就连拜师学艺,也需要付出束脩。
而寻常贫苦人家,一日两餐尚且艰难,又有谁能长年累月地负担起束脩和节礼呢?
可若不如此,就只能把孩子送去作学徒,从此任由师傅打骂教导,长久地待在师傅家中,不得与亲人相见。
正因如此,关于北府军蒙学的种种消息,才更加令人感到震惊——这学校竟是免费开设,不需要任何束脩,学子们也不必与亲人骨肉分离,可以每日都返回家中?
百姓们大多觉得不太可能,可将士们言之凿凿,他们听得多了,不免有几分动摇。
再加上施粥施药和入籍分田这两件事打下的好基础,郗归如今在三吴的名声可谓好极。
百姓们恨不得给她设庙立祠,对于她麾下北府军的种种说辞,难免会更信几分。
消息传开后,几个年轻人思来想去,终于鼓起勇气,趁郗途领着部将们带头做农活的工夫,跑去田间求证。
郗途听了他们的问题,笑着擦了把汗,指了指旁边草棚外张贴的布告。
“你们可知那是什么?”
“安民布告呀。”一人不假思索地说道,“大军来的那天,附近就贴上了好些这样的布告,军中的兄弟还念给我们听了哩。这布告好记得很,我们现在都会背了。”
郗途听了这话,笑容更甚了几分:“既然如此,那你且说说,这布告上讲的东西,北府军可是都做到了?”
布告白纸黑字,以四言民歌的形式,规定了北府军与三吴民众相处的种种纪律,譬如“爱护百姓”“买卖公平”“不得扰民”“严禁欺诈”“犯纪重处”等等。
“做到了做到了!”另一人高声插嘴,语气很是激动,“再没有比咱们北府军更好的军队了,郗将军不仅没抓壮丁,还给我们这些人付工钱。你们来了这么些日子,我等从未听说有何扰民行凶的恶行。”
郗途听到这里,严肃地点了点头:“军令如山,这纸上写的,便是我们的纪律。我等既将北府军军户的待遇公之于众,那就绝对不会骗人,否则一律以欺诈论处。”
“欺诈?”
人群中传出了一道惊诧的声音,他们活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官长们的特权,从未听谁说过,将军竟不能欺诈小民。
可北府军是如此地与众不同,百姓们想到军中的纪律,想到自家分到的数亩田地,不由对郗途所言更信了几分。
一人鼓起勇气问道:“郗将军,北府军的军户是不是真的能有军饷拿,不必自己准备武器跟藤甲?”
其余人也纷纷开口提问。
“我若战死沙场,家人真的会收到抚恤金?北府军还会帮我把孩子养大成人?”
“若是在战场上伤了残了,每个月也能领一份钱粮?”
“徐州人真的不会瞧不起军户吗?”
“娃娃们都能读书识字?还能学手艺?学校当真不收钱?”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郗途不得不让士兵出面维持纪律,以免大家太过激动,踩坏田间新插的秧苗。
他一一回答了百姓的问题,到最后,众人的神色都有明显的松动。
“让一让,让一让!老伯麻烦让让,容我过去一下。”
嘈杂之中,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越过拥挤的人群,传到了郗途耳畔。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挤过人群,站到了郗途面前。
她的脸颊通红通红,额上带着汗珠。
方才的奔跑显然耗费了她太多的体力,以至于此刻不得不深深地大口呼吸,以便平复状态。
一个年轻人皱眉问道:“喜鹊,你一个女娃娃,跑到这里来捣什么乱?我们可是在跟郗将军说要紧事呢!”
那女孩冷哼一声:“我自然也有要紧事要问郗将军!”
她用力转头,只留给那青年一个后脑勺,自己则殷切地望着郗途,眼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郗途骤然看到一个女孩出现在自己面前,不免往后退了两步,等到拉开一段距离后,才尽可能和蔼地问道:“你有什么要问我啊?”
喜鹊看着郗途,深吸一口气,朗声问道:“郗将军,我听说北府军的家眷,都住在一个叫作军里的地方,那里所有的军人子弟,无论男女,都可以进入军里的蒙学读书,甚至还能考去徐州书院,这些都是真的吗?”
郗途郑重点头:“绝无作假。”
喜鹊下意识地嘴角上扬,但很快又按下笑容。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再次开口确认:“女子也能去这蒙学读书,考进徐州书院吗?”
“自然可以。只要是年满七岁,且还未成年的军人子女,就都可以去读书。徐州已经广建蒙学,再过几年,就算并非北府军将士的子女,也都可以入学读书。”郗途说完这句,特意对着喜鹊强调,“无论男女,都是一样的。”
喜鹊不可置信地看着郗途,她的面孔仿佛被施展了什么减速术法似的,缓缓地咧开嘴角,绽出一个大而无声的笑容——郗途觉得她简直要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