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将军,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阿照一边埋怨, 一边接过衣服,按着郗途坐到书案旁, “那衣服有什么要紧的,非得现在去拧?您不知道自己受伤了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军医快些过来:“黄伯,麻烦你快给将军看看,可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
看到阿照和黄池的瞬间,郗途眼中的疲态便一扫而尽。
他深知主帅的状态对于军心士气的重要性,所以从不允许自己表露出任何消极表现。
军医黄池见惯了这般逞能的伤患,一句都不想多说,只沉默着打开药箱,冷冷吐出一句“转过来”。
郗途侧过身体,让伤处对着黄池,嘴上却分毫不让,一句句反驳着阿照方才的话:“我心里有数,这伤口不在要害处,不打紧的。还有那衣服,我看全都已经越洗越薄了,必是因为你们犯懒,总要攒一堆衣服才洗的缘故。女郎从前说过,汗液长期浸着衣服,会损伤布料里的什么纤维——”
军医拿出镊子,开始夹取伤处残留的细小布料。
军中都是粗人,以至于黄池只讲效率,从不注意什么轻重。
镊子深入伤口的瞬间,郗途猝然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觉得比挨刀的那会还要更痛些。
他握紧拳头,咬牙说道:“我看就是之前没及时洗衣服,将士们的衣衫才会坏得这么快。”
“行行行,我这就去洗,行了吧。”阿照撇了撇嘴,略带埋怨地说道,“女郎从前跟东府大郎君说着玩的话,您倒是当真了。再说了,您真要听女郎的话,怎么不知道让她少操点心?回头受伤的消息传到京口,还不是惹得女郎担心?”
郗途咧嘴笑道:“那你可是说错了,她才不会担心呢,只会觉得我身先士卒,堪为表率,得好好给我记上一功才对。且看着吧,说不定这旬校场的学习材料里,就有我受伤的事呢。”
“您就贫吧。”阿照撇他一眼,“等下次女郎来信,看她会不会骂你学艺不精,以至于身为主帅,竟会在三吴这种战场上受伤?”
“三吴怎么了?”黄池开始消毒,郗途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咱们今天对战的可不是寻常叛军,而是与孙志勾结的会稽山匪。这些人在此地称王称霸十多年,可比那些拿着农具的叛军厉害得多。哎呀黄伯你轻点,你这是治伤呢,还是给我上刑呢?那土匪拿刀砍过来的时候,都没现在这么疼。”
“现在知道疼了?打仗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注意?活该!”黄池嘴上虽然毫不留情,动作却还是轻了几分,“这些土匪占山为王,不知道杀过多少人,刀口也不干净,我已经吩咐所有军医,今日治伤之时,务必注意消毒,以防伤口感染。”
“没错没错!”郗途还未说话,阿照便忙不迭地点头,“黄伯,你多放些酒精,一定要好好消毒,千万不要感染了!”
黄池“哼”了一声,瞥了阿照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心中有数,不用你教。酒精可都是用粮食造的,女郎为了这些酒精,不知要费多少心思。多放点?你说得倒轻巧。”
阿照作势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嬉笑着说道:“是是是,酒精是金贵的好东西,您治好了将军,我们也好接着打仗,一鼓作气地将这些叛军和匪徒消灭干净。如此一来,等明年三吴的粮食收上来,军中就再也不缺酒精了。”
“快去忙你的吧,我心里有数。”黄池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继续清理伤口。
一个校尉进帐,回禀此战的伤亡情况。
郗途单手拉来旁边的纸笔,一边听着,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气得黄池不得不停下消毒的动作,胡子瞪眼地骂他不爱惜身体。
郗途笑着回了两句,继续向那校尉吩咐打扫战场、举办葬礼等种种收尾之事,责令军中务必妥善处理尸体,以免酷暑之下发生疫病。
那校尉领命而去,黄池终于将伤口彻底清理干净,准备上药包扎。
不想他刚打开药瓶,便有护卫大声禀告,害得他险些将小半瓶药粉都倒在郗途身上。
那护卫说,有人拿着女郎的拜帖,自吴兴前来求见,说是一位姓宋的郎君。
“宋和?他怎么来了?”郗途纳闷地问道。
去年夏天,郗归提出以灌钢为货物,与桓氏交换蜀地的建昌马。
那时谢瑾担心其余世家针对徐州,所以便让豫州主理此事,同时找郗归要了个与桓氏相熟的中人。
郗归当时荐了宋和过去,考虑的是他与郗氏、桓氏都相熟,为人也聪颖圆滑,可以在豫州和荆江之间起到一个润滑的作用,助推市马之事尽快落地。
宋和当日领命之后,立刻便兴致勃勃地去了豫州。
他本以为这会是个大展身手的好时机,能让他凭借着市得建昌良马的功劳,提升自己的政治资本。
可谁都没有想到,桓元竟会趁着荆、江二州大饥的机会,对着殷、杨二部发难,在上游一带掀起战事。
宋和本不在意上游是战是和,只想快快完成任务,可桓元却以这场小范围的内战为借口,长期拖着豫州市马之议,以至于此事既未完全谈崩,又始终没有进展,直到前段时间桓元与郗归会面之后,才算是真正画上了句号。
前些日子,宋和随着那一千匹建昌马,一道在江州登船,回了京口。
见面之后,郗归问他今后有何打算,是想继续待在北府军中,还是在徐州郡县历练一二。
宋和向来心思缜密,他本身底层,起点比旁人要低上许多,所以更不允许自己打无准备之仗。
因此,在进入府衙之前,他早已细细打听了徐州和北府军这一年以来的变化,发现了一系列极其令他震惊的事实:三长制已经覆盖徐州辖下所有郡县,减税等新政也顺利施行,州府颁布了非常明确的制度,规定了各类违反政策制度的情形与处罚措施,同时还使三长加强宣教化,引导民众将这些制度奉为圭臬。有什二的田税在前,百姓们得到了实打实的利益,并不抵触新规,一切都井然有序地推进着。
至于北府军中,宋和从前熟悉的那些面孔,大多不是在江北战场,便是在三吴平叛,抑或是,早已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就连仅剩的那些熟人,与从前相比,也是脱胎换骨,面貌一新。
宋和甚至觉得,自己若是再与他们多谈几句,恐怕会因为对郗氏不够“效忠”,而被一状告到郗归面前。
他实在很难想象,短短一年的时间,郗归是如何将这些眼高于顶、惟实力论的粗人凝聚起来,让他们如此真切地效忠于她的。
他想到了郗归从前跟他讲过的种种理论,不由有些疑惑,仅仅靠着那所谓的军史教育、纪律规矩,还有荣誉表彰、抚恤保障等制度,便能获得一支如此忠心耿耿的军队吗?
这一年来,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的喜报,可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北府旧部后人骁勇善战,是因为灌钢所制的兵器锋利无比。
直到此刻,在看到这些将士焕然一新的面貌后,他才忍不住怀疑,难道北府军在江北的战绩,靠的竟然真的是郗归从前屡屡强调的那些东西?
宋和不能理解,但却深深地明白,以北府军如今的忠心,他是不可能在其中做出什么成绩的。
北府军已经不需要他了,而对他本人而言,仕途也远比战场有吸引力得多。
寺庙中的生活是那样的清苦,宋和之所以能于日复一日的繁重琐事之外,坚持挑灯夜战,苦读经书,靠的便是对功名利禄的深切渴盼。
他从来都只想做一个高官,而并非将军。
既然徐州与北府军都已没有自己发挥的空间,宋和思量一番后,便将目光移向了三吴。
那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其中结出的累累稻米,养活了江左上上下下不计其数的生民百姓。
几十年来,尽管京口的战略地位固然重要有目共睹,可徐州却还是不得不倚仗三吴的粮米。
但凭这一点,便足以令人窥见这片土地的价值。
更重要的是,孙志的叛乱摧毁了那片土地原本的秩序,如今的三吴,是一片肥美但荒凉的沃土,一块值得精心雕琢的璞玉,一个广阔无比的天地,带着一种野蛮而原始的勃勃生机,蕴含着无限的潜能,正是大有可为的时候。
那温述在建康居官多年,都只能做个寂寂无名的侍郎,可一到了吴郡,便凭着分田入籍的功劳,在当地获取了极高的名望。
台城对此很是不满,可宋和心里却很清楚,分田入籍是一件足以令人青史留名的大功劳,温述有了这样的首倡之功,便再也不必担心往后的前途和家族的未来。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时至今日,宋和对于郗归的期望,早已不仅仅是凭借着她与谢瑾的旧情而跻身朝堂那么简单。
他下定决心,一定要作为郗归最早的部下之一,见证她日渐崛起、最终推翻司马氏皇权的全部过程。
他要在功成受赏的那一日,扬眉吐气地站在百官前列,让那群傲慢无礼的世家,只能看得到自己的背影。
他再也不要回到年少时那种受人欺辱、翻身无望的境地,再也不要经历如郗岑死后那般、重新重重跌回底层的那种痛苦。
为此,他必须做出一份只属于自己的、无可替代的功劳。
第124章 庆阳
宋和想:“既然温述和顾信已经在吴郡先行开始了分田入籍的工作, 而会稽又有郗途亲自坐镇,那么,我便避其锋芒,去吴兴做出一番成绩。”
他下定决心, 要比温述等人做得更好, 要在吴兴立下板上钉钉的功劳。
他要借此名震江左, 青史留名,要让所有人都不能因为他出身卑微, 便一把抹去他的功绩。
宋和打小便知道,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公平, 为此,他必须足够努力,才能够摸到那些世家子弟轻而易举便能获得的东西。
但与此同时, 他也坚定地相信, 自己并非无法超越那些仅仅凭借着出身便高高凌驾于他之上的人。
他坚信, 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能够一步步缩减与世家子弟之间的差距。
因此, 他必须去吴兴, 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于是, 当郗归听完关于市马之事的种种禀报,询问宋和接下来有何打算时,他只短暂地沉默了一小会儿,便斩钉截铁地说出了想去吴兴的请求。
对于宋和的这一决定,郗归有些意外, 但并不感到太过诧异。
关于宋和的野心与抱负, 她向来心知肚明。
只是没有想到,他竟这样敏锐, 在离开建康和京口一年之后,仍旧能够慧眼如注地看出三吴的机会,并且愿意放弃徐州的安稳前途,去三吴搏上一搏。
此时的三吴正是用人之际,吴郡的事务已然小有规模,郗归原本的打算是,将温述从吴郡调至吴兴,继续在当地开展入籍分田的工作。
不过,宋和既然有这样的意愿,也并非没有相应的能力,那倒不如索性派他去吴兴,也好让温述能与顾信继续待在吴郡,好好巩固先前的成果。
就这样,宋和才刚回京口,连行囊都未打开,便又领命去了吴兴。
郗途向来自认为坦坦荡荡、光明磊落,是以对于宋和这般富于心机的人很是不喜。
好在平叛的主战场并非吴兴,郗途带着军队,打了几场不大不小的歼灭战,彻底消灭吴兴郡中的叛军主力后,便禀了郗归,让高权前往吴兴略阵,自己则继续回会稽,在这片孙志叛军最为猖狂的土地之上,接着开展平叛和剿匪的工作。
宋和原系郗岑门生,对于郗氏兄弟间的不和,他向来心知肚明,是以识趣地不往郗途跟前凑,只着手处理吴兴的政务工作,凡与军务有关的,则统统由高权处置,从不插手半分,也便与郗途没有什么往来。
可今日,他竟然罕见地拿着郗归的名帖,亲自到了郗途的大营之中。
对此,郗途实在不能不感到奇怪——吴兴不会是出事了吧?不应该啊,若是出事,自有军中斥候传信,又怎会是宋和过来?
他先让黄池抓紧上药,又命侍卫传令出去,速请宋和进来,接着问先前通报的那人:“那宋姓郎君神色如何?看着可慌张?”
护卫摇了摇头:“卑职瞧着,宋郎君很是沉着,并无急色。”
“这就怪了——”
郗途还要再问,耳畔却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于是陡然间收了声音,身体也坐直了几分。
黄池正要抱怨郗途不配合他上药,却见营帐被从外面掀开,护卫带着一名长身玉立的读书人走了进来。
宋和天生一副好相貌,佛寺的生活为他提供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也磨练出了他的君子气度,以至于此时一走进营帐,便以这样一种君子如玉的气质,将黄池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宋和同样看到了这位胡须斑白的老者,以及他手中的绷带和伤药。
“将军,您受伤了?”宋和虽然这样问道,但却并无明显的关切焦急之色——既然大家都对彼此的关系心知肚明,那便不必平白伪装,假作关心,反倒惹人轻看了。
不过,他的目光还是移到了郗途脸上,似乎是在分辨他的气色好坏,思量着这伤情会不会对自己接下来的计划产生影响。
“无妨,不过小伤罢了。”
郗途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右臂,好教黄池的绷带绕过肋侧,稳当地固定在他的背部。
宋和顺着郗途的动作看去,入目所及的,是他被晒得微黑的皮肤,他臂间胸前有力的肌肉,以及他身上色泽暗沉的累累伤痕。
这是郗岑死后的一年多以来,宋和第一次看到郗途。
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郗途竟与郗岑生得如此相像——是啊,既然郗归与郗岑是那样地相像,那与郗归一母同胞的郗途,又会与他们有多少差别呢?
从前郗途长久地在建康做官,谨守着属于儒家子弟的那一套条条框框,清醒,克制,守礼,既不与那些放纵的世家子弟同流,也不愿与离经叛道的郗岑为伍。
正是这气质的作用,使他与郗岑、郗归之间,隔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宛如两家人似的,分立于沟壑的两侧。
可如今的郗途,却踞坐于营帐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