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营帐带着汗水的气息,混杂着鲜血的味道,旁边还放着一套换下来的盔甲,和一柄泛着寒光的长/枪。
而郗途正带着一道道斑驳的伤疤,坐在一封封军报之后,审视地朝他看来。
有那么一瞬间,宋和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桓阳第二次北伐时的军帐,看到了那个磨刀霍霍想要收复二京的郗岑。
但郗途终究不是郗岑。
他冷静,克制,沉稳,像一汪静水,一块山石,可郗岑却永远卓荦不羁,永远意气风发,宛如一团永生永世也不会熄灭的火焰,直到临死之前,也依旧是高傲的,直将那已然微弱的光芒燃烧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帐中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黄池见此情状,麻利地收拾药箱,退出了中军营帐。
郗途则因宋和的片刻失神而感到诧异。
在他的印象里,宋和一直是个滴水不露的缜密之人,从不允许自己在他们这些世家子弟面前失态。
不过,他纵使诧异,却并不打算关心宋和,而是轻咳了声,公事公办地问起了正事:“吴兴可是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来会稽?”
宋和听了这话,收敛神色,拱手答道:“将军,这些时日以来,吴兴分田之事一直都还算顺利,只是今日却遇到了一桩棘手之事,在下思来想去,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是以与高将军商议之后,前来请将军的示下。”
郗途皱了皱眉:“政务上的事,自有女郎的条陈可以遵照。即便是遇到了什么问题,也该去请示女郎。你来此找我,又能有何作用?”
宋和听出了郗途言语之中的不耐烦,知晓他已有逐客之意,索性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道:“将军,在下今日才知道,那庆阳公主产女之后,竟一直待在吴兴休养。”
“庆阳?”
对郗途而言,这是一个有些久远的名字。
一年多前,正是这个女人,以一种高傲而不容拒绝的姿态,强行破坏郗归与王贻之的婚姻,害得郗归大归在家,名声扫地。
尽管在今天看来,这场婚姻的破灭,是高平郗氏再次兴盛的重要契机。
可在当时,这场和离却代表着作为清贵世家的琅琊王氏,对逆臣郗岑所在家族的割席绝义。
那是一种明明白白的宣告——高平郗氏,不配再为世家,不配再享荣耀。
对于心心念念振兴家族的郗途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加痛苦。
直到今天,他仍旧不愿回忆那段过去。
然而,宋和的到来令他不得不对这个消息引起重视。
宋和清楚地看到了郗途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内心更添了几分笃定。
在郗途沉沉的目光中,他不疾不徐地说道:“前些日子叛军作乱时,庆阳公主带着部曲,躲到了朱家的庄园里,一直未曾出现。可今日却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竟去了在下的办事衙门。”
“怎么?她找你麻烦了?”郗途抬眼看向宋和,心中很是烦躁。
在三吴平叛的这些日子里,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跟着父亲征战的那段日子。
那时的他只需要磨练武艺,学习兵法,上阵杀敌,从来不必管各种人事纷扰,尔虞我诈。
郗和去世后,他回到建康,不得不与同僚交游,成日里在朝堂间的你来我往中消磨时光。
郗途融入得很好,好到几乎要忘记自己曾经是个将军。
直到重新穿上盔甲的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来都不喜欢那种云里雾里的说话方式,那种不明不白的话语机锋。
可宋和此时提起庆阳公主的方式,却令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段无比憋闷、不得不随时随地迎接各种试探的日子。
“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
战场上的洒脱使郗途厌倦了那些人事,更何况,对于庆阳公主这个半道拦截、毁了郗归婚姻与郗氏名声的女人,他实在厌恶。
理智告诉郗途,如若没有庆阳公主的破坏,郗归也许并不会前往京口,高平郗氏也便没有今日这般重现辉煌的一日。
可人非草木,总是难免会受到情感的左右。
如今的郗途,早已将郗归视作了高平郗氏的希望,对她珍视无比,因此,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对这个曾经蛮横无礼地伤害过郗归的人产生好印象。
他心里厌烦极了——阿回说得一点没错,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司马氏皇族,怎么一天天地、净知道给人添麻烦?
可宋和接下来的话却大出他意料之外:“回将军的话,庆阳公主说,要将她在吴兴的庄园送给女郎,名下田地也任由咱们分配,就连府中的部曲,也要一一登记上册,一个都不隐瞒。”
第125章 说客
郗途听了这话, 冷哼一声,仿佛全然忘却了他平日里恪守的君子气度那般,直接出言嘲讽:“北府军都在吴兴打了十几场胜仗了,她便是不愿意, 又能奈我何?难道她不同意, 我们就不在吴兴分田了吗?”
对于郗途的嘲讽, 宋和完全理解,庆阳公主此举, 不过是兵临城下之时, 无可奈何的投降之举罢了——识时务, 但奈何不了大局。
不过,与郗途不同的是,宋和对于庆阳公主, 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喜怒之情, 也不像郗途那般关心则乱, 所以能够更加清醒地分析这件事背后隐含的利益。
他抬起眼来,与郗途对视:“公主毕竟是皇族, 有她率先出面, 三吴世族的态度会软化很多, 来自台城的压力也会变小。”
郗途打量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既然如此,你便照她说的做便是了,来找我干什么?”
宋和还未来得及接话,便听他话锋一转, 冷声斥道:“女郎自打接手北府军以来, 所作所为,无不一心为公。你如此着急地赶来找我, 不会是怕庆阳公主因此得了好名声,会令女郎不悦吧?”
对于郗途的质疑,宋和并未反驳:“在下确实有此顾虑。分田之事利在千秋,必然会列入史籍。我们若真接受了庆阳公主的投诚,那她便难免会因此得利,哪怕今后改朝换代,也仍是对郗氏有功的功臣。女郎若不想与司马氏和琅琊王氏再有牵连,便该彻底斩断与二者的联系,以免后患无穷。”
郗途听了这话,当即冷笑一声,峻厉地看向宋和:“不要用你自己那套浅薄的算计去揣测女郎,女郎心中自有大义,岂会为了这点从前的恩怨而影响大局?你若怕因此被女郎记恨,便让高权去与庆阳公主打交道。”
这番话不可谓不严厉,宛如一个无形的耳光,脆生生地打在了宋和脸上。
宋和当然听出了郗途话中的轻蔑之意,他为之感到愤怒、尴尬,但却并不后悔。
江左上下,除了郗岑之外,其他所有生来便含着金汤匙的贵公子,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走到今天这步,费了多少力气,花了多少心思。
可他付出了这么多,却还是在郗岑落败之后,一朝跌落泥尘。
宋和今年三十二岁,早已不再年轻,没有再一次试错的机会。
为此,他决不能被主公厌恶。
宋和知道,这一次,他必须成功。
所以即便他明知自己会受到郗途的冷眼,却还是要走这一遭,弄明白郗归的态度。
毕竟,从前他虽待在郗岑身边,却并不了解郗归这个被妥善护在郗岑羽翼之下的女郎;更何况,郗岑过世后的一年多里,郗归变得太多,他根本无从了解。
郗途说完那番不留情面的话后,以为高傲如宋和,定然会甩袖离开。
可没想到,直到他饮了一口案上的冷茶,又放下茶盏,宋和竟仍旧待在原地,半点没有告辞的意思。
郗途心中冷嗤一声,开口问道:“怎么?你还有什么顾虑?”
宋和看了郗途一眼,忽然也很好奇他到接下来这句话后的反应。
一阵风吹过,传来簌簌的声响,宋和轻扯出一个微笑:“将军,庆阳公主如今便在在下的官衙之内,她说,要让女郎做主,帮她与王贻之和离,然后再与在下成亲。”
“荒谬!”郗途听了这话,当下便气得站起身来,不顾背上的伤口,抬起手臂指向宋和,愤怒地说道,“好你个宋和!说什么要劝女郎与琅琊王氏断个干净?我看是你想让庆阳公主和离,好与你成亲,让你借着她的名声在吴兴主理分田之事吧?宋和呀宋和,你为了功名,真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啊!”
宋和被这样指着鼻子骂,心中不可能不感到难堪。
坦白讲,庆阳公主有此提议,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对于他这样出身卑微、且毫无助力的人而言,难道还有什么比婚姻更快的晋升之阶吗?
没有的。
宋和从前不是没想过娶一位贵女,哪怕是建康城中没落的三流世家都不是不行。
毕竟,在这个门阀当道的时代,他实在太缺一个被上层人物认同的机会了。
婚姻是最好的入场券——前提是,他能够真的缔结一段这样的婚姻。
然而,时下流行“娶妇低娶、嫁女高嫁”的观念,世家之中,倘若有人为了钱财、权位,而将女儿嫁给新晋贵族,都难免会为人耻笑,更何况是宋和这样依附于郗岑的落魄学子呢?
而那些新晋贵族,个顶个地铆足了劲,想要与大世家联姻,同样不会选择宋和。
那段时日里,人人都知道,宋和是郗岑的门生,有郗岑的赏识在,他必定前途无量。
可就因为他出身低微,便被很多人视作僮仆一般的存在。
就算他因郗岑而得了官位,也依旧被人瞧不起。
就这样,即便是在郗岑权势如日中天的时候,也没有人发自内心地想要与宋和结亲。
更何况是郗岑败死之后呢?
对于世家的种种偏见,宋和不是不清楚。
正因如此,他才始终憋着一口气,年过而立也未曾娶妻,为的便是在功成名就之后,娶上一位真正的名门淑女。
宋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不担心没有妻子,只担心没有一位淑女能作为自己阶级跃升的跳板、功成名就的装点。
可是,就在今天,一个绝佳的机会竟自己送到了他的眼前。
想到这里,宋和压下心中的不平之意,直视郗途的双眼,沉着地开口说道:“将军,女郎志向远大,所图不小,可你我却都很清楚,建康城中的那些世家是那样地顽固,他们会死死地聚集在司马氏的周围,借着司马氏皇族的名义,来与女郎为难。”
“司马氏纵使再无能,再昏庸,也依旧占着个天子的名分。这名分是如此地冠冕堂皇,以至于任何想要与女郎为敌的人,都可以扯出皇室的大旗,站在征伐的制高点上。”
郗途在台城为官多年,看惯了权臣们借着皇室的名义互相攻讦的事迹,所以很快便明白了宋和的意思:“你想让我开口,去帮你劝说女郎?”
他冷冷地问道:“宋和,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郗途语气生硬,可宋和却并不怵他:“凭您是女郎的兄长,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会真正为女郎打算的人。”
坦白说,此前宋和一直以为,郗途之所以执意带兵东征,是为了在北府军和三吴地区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
可当他到达吴兴之后,却发觉情形并非如此。
郗途在三吴的所作所为,无不遵照郗归先前的吩咐,就算有需要临时做主的紧急情况,也必会及时补报郗归。
与此同时,他虽令部下在会稽推进分田、插秧、入籍等事,却从不插手其余二郡的政务,甚至很有些“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的避嫌意味,言谈之间每每提及“女郎如何如何”,丝毫不为自己居功,反倒不遗余力地为郗归造势。
对此,宋和疑惑极了。
他发自内心地嫌弃郗途的愚蠢,觉得自己倘若处于他的位置,必然不会止步于此,而是会作为高平郗氏这一代唯一仅存的嗣子,想方设法地将北府军抢夺过来,成为徐州真正的主人,甚至于,未来新朝的主人。
可郗途却仿佛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这是一个懦弱的世家子弟。”宋和这样想道,“战场上的勇猛并不能掩盖其内心的孱弱,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能成就大业。”
宋和看不起郗途的这种心态,但却觉得可以藉此说服郗途,让他帮自己在郗归面前说话。
军帐之中,郗途目光如炬,打量着宋和的每一寸表情。
宋和则自觉理直气壮,并不畏惧郗途的审视。
他笃定地说道:“女郎天资卓越,世所罕见,可却是个女子。单这一点,就会令她受到不少非议,难以顺顺利利握柄操权。建康城中的世家,如若联合起来,利用女郎的性别与司马氏的身份,合力进行讨伐,恐怕会造成不小的影响。在下作为女郎的下属,自当为女郎分忧解难,为她减少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