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途嗤笑一声:“你娶了庆阳公主,就能帮到她了?”
“将军,无论如何,庆阳公主毕竟是皇室血脉,她对我们的支持,无异于司马氏内部的瓦解。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并非一个女人,而是一个政治上的象征,一个有力的符号。一旦她投靠北府,便是明晃晃地对着天下人宣告——倘若司马氏有德,又怎会连皇室都倒戈相向呢?”
宋和一条接着一条,说得头头是道:“再者说,女郎自接手北府军以来,行事过于雷厉风行,又向来站在平民百姓这边,很难不令世家心存顾虑。庆阳公主曾经阴谋出手,毁了女郎的前一段婚姻。女郎若能不计前嫌,与存有私怨的司马氏公主都和平相处,那么,那些仍在观望的世家大族,必然会觉得放心得多。如此一来,女郎的敌人自然会变少。”
“将军,您觉得呢?”
郗途心里明白宋和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又觉得此人向来诡谲,自己绝不能轻易给出承诺。
于是他冷冷地回道:“如此大事,女郎自会做主。我出兵在外,不该插手女郎在京口的决策。”
“将军说的是。既然如此,在下便告辞了。”
宋和听了这话,并未多做纠缠,而是有礼有节地告辞出帐。
他走之后,郗途抿了抿唇,重重地将一本兵书扔到案上。
第126章 潘可
“您这是做什么?”阿照刚掀开帘子, 便看到摔书的这一幕,难免埋怨郗途不爱惜身体,“这样热的天气,回头要是扯到伤口, 迟迟愈合不了, 那可如何是好?”
他一边说着, 一边心疼地拿起那卷被扔到案上的《尉缭子》。
“这可是女郎亲自教匠人制的版,江左第一本雕版印刷的兵书, 您怎么能这么乱扔呢?”
郗途被他念叨得不耐烦:“拿走拿走, 这样的书京口有的是, 女郎之所以做这些东西出来,就是为了让人人都看得起书,不是为了让你把它当作宝贝供着的。”
“那也不能糟蹋东西啊。”阿照嘟囔着说道。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糟蹋东西了?合着这还是什么一碰就坏的金贵玩意了?”郗途被宋和气得不行, 说话也难免带着几分火气。
阿照不说话, 只好生将书放好, 然后绕到郗途背后,察看他背上的伤口有没有渗出血来。
郗途叹了口气, 发愁地说道:“你听到宋和方才说的话了吗?”
“我的好将军。”阿照翻了个白眼, “我刚才去给您洗衣服了, 哪能听得见他说什么啊?”
“衣服回头收到一处,出钱让百姓们洗就行,你做什么跟他们抢活干?”郗途瞥了阿照一眼,完全忘记了自己片刻之前,还在嫌弃军中将士不及时浣洗衣物。
阿照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觉得自家将军一定是被那个姓宋的给刺激坏了。
他一边想着, 一边递了个话茬过去:“他说什么了?”
郗途再次长叹一声:“那姓宋的说,他要娶庆阳公主。”
“什么?”阿照嗖地绕回到郗途面前, “宋和疯啦?庆阳公主好端端地,怎么会嫁给他这种身份的人?”
郗途又一次叹道:“他说,是庆阳主动提出的。”
“不至于吧。”阿照挠了挠头,“庆阳公主初婚,嫁的是桓阳次子。和离之后,又嫁到了素有盛名的琅琊王氏。就算她与王家七郎情好不协,也不至于看上宋和这么个连寒门都算不上的人吧?”
“谁知道呢?”郗途狠狠灌了半杯冷茶,“宋和想让我帮他说服女郎,我本不愿顺他的意,可思来想去,竟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将军,您可不能犯这个糊涂哇。”阿照听了这话,忙不迭地劝道,“卑职说句不好听的,您跟女郎,本就不是打小养起来的情分,如今这关系才刚刚有所好转,可万万再经不起什么波折啊。政务上的东西,女郎自有打算,咱们不过听命打仗罢了,管不了那许多啊!”
“我知道。”郗途心下犹豫不已,“可这桩婚事真的对阿回有好处——”
“那便让女郎自己决定!”阿照斩钉截铁地说道,“女郎如此聪慧,宋和能想得到的,她难道竟会想不到吗?”
“唉,这都是什么事啊?就不能让我安安生生地打仗吗?”郗途痛苦地捂住了头,“磨墨,我得把这桩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女郎,让她慎重决定才是。”
夏日里白昼漫长,当天日落之前,宋和的信便到了南烛手中,郗途的急信也已经在路上。
消息传来的时候,郗归正在召见潘忠。
在他之前,书房的上一位来客乃是潘毅。
潘毅是潘忠的独子,今年正好十六岁。
他虽也出身北府,却打小就对武艺兵法不感兴趣,反倒喜欢稼穑之事。
潘忠原想请郗归做主,让这孩子管个田庄,也算是有个营生。
可郗归却觉得潘毅对农事的兴趣很是难得,在知晓潘毅识文断字之后,便将他叫了过来,与他讲了些后世的生物学、统计学之类的知识,以及一些简单的实验方法,想让他带人去观察徐州的农业条件,收集各类良种,试着经营试验田,看看能不能选出优良品种,进行杂交实验,以便提高作物抗虫害的能力,或是增加产量。
潘毅在郗归跟前学了半个月后,兴致勃勃地回了家,决心要做出一番事业。
他今日之所以过来,便是要向郗归报告初期进展。
“女郎,我按照您说的方法,分区块设置了试验田,每日都去观察,这些是目前的数据,请您看看这样记录是否可行?”
潘毅性情很是腼腆,呈上册子之后,便局促地跪坐在一旁,丝毫不敢放松,一丁点儿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郗归一页页翻看册子,又追问了一番,觉得潘毅此前的工作做得很是细致。
不出意外的话,等这批水稻成熟,他们就可以初步筛选出一批拥有高产、抗病虫害等优良性状的个体,进行下一步的杂交育种实验了。
问答结束之后,郗归看着潘毅腼腆的笑容,勉励了几句后,便让南星将赏赐递过去,再送他出门。
不料潘毅却跪伏在地,郑重地请求道:“女郎,在下听说,府衙之中新来了一位女娘,与小女郎一道学习武艺兵法。潘毅斗胆,想请教女郎,女子可能从军?”
这话一出,南星便皱起了眉头,以为他也要像某些顽固的老先生一样劝说女郎,让小女郎打消做将军的念头。
可郗归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怎么?阿毅对此有何想法吗?”
潘毅口中的女娘,乃是文叟的女儿喜鹊。
喜鹊当日得了郗途的允诺之后,当即便催着父母收拾行囊,仅仅三日之后,就随着下一批换防的北府军将士到了京口。
郗归看过郗途的信后,与喜鹊简单聊了聊,很是欣赏她的性情,当即便让郗如来与喜鹊见了一面。
喜鹊虽然出身低微,但却颇有活力,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青春的朝气,既不自卑敏感,也不狂妄无礼,实在是个令人见之心喜的少女。
郗如既立志要做个将军,自然喜欢这般生机勃勃的女孩。
她当场便提出请求,想要喜鹊做自己的伴读。
对于这一提议,无论是郗归还是喜鹊本人,都没有不应允的理由。
于是,在经历简单的沐浴更衣和医者的身体检查之后,喜鹊很快便搬进了府衙内院,正式作了郗如的“寄宿”伴读,与她一道习文练武。
喜鹊本就一心想要读书识字,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然勒令自己勤学苦练,毫不松懈。
她如今已然十三岁,注意力比年幼的郗如集中得多,是以虽然才刚刚入门,但竟很快就追上了练武的进度,文史方面的差距也在日渐缩小。
闲暇之时,郗如会陪着喜鹊一道,去军里探望文叟与荷花。
军里的生活忙碌而杂乱,充满着细碎的生活气息。
郗如每次站在这里,都觉得自己眼前那道厚厚的障壁、那片顽固的叶子,似乎仿佛有了松动淡化的迹象。
在军里安家之后,荷花每日里帮着军中做些木工活,足以养活他们夫妇二人,文叟则在家里操持庶务。
自从郗归掌权以来,先是设立缫丝作坊,又建立起招收女学生的府学,更要紧的是,她竟重用原系婢女的南烛,让她帮自己预读文件,处理政务。
这一连串的动作下来,京口城内,再无人敢堂而皇之地重男轻女,荷花和文叟离了会稽那群说三道四的邻居亲戚之后,整个人都年轻了不少。
然而军里毕竟是北府军将士家眷所居之处,贸然来了生人,难免会引起邻居们的好奇。
刺史府为小女郎延请先生的事,并未刻意瞒人,喜鹊的身份也不是什么秘密,很快,军里便传开了消息,说荷花与文叟是因着女儿的缘故才住了进来。
这消息宛如一滴落入油锅的沸水,一时间闹得军里议论纷纷。
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疑惑——北府军竟然会招女子从军吗?
今日潘毅之所以会有此一问,也是因为听说了喜鹊的故事。
他跪伏在地,颤抖着嗓音开口:“女郎容禀,在下家中有一妹妹潘可,天生一副神力,胜过无数男儿;自幼痴迷兵书武艺,不喜女工组?之事。潘毅斗胆,想请问女郎,北府军可容女子从军?潘可能否如那文喜鹊一般,光明正大地加入北府军?”
“潘可——”郗归轻声重复这个名字,“我从未听你父亲提起过家中女儿。”
“舍妹性情肖似男儿,自幼便喜欢听叔伯们讲从前司空带兵打仗的故事。家人总说她与我是生错了性别,我该投胎作个女孩,潘可才配作我父亲的儿子,北府部将的后人。”
潘毅缓缓抬起头来,祈求地看向郗归,讲起了家中那个默默无闻的妹妹:“可这世上究竟是男子上阵杀敌,少有女儿家披甲弄兵。父亲无法满足潘可从军的愿望,却也不忍心违逆她的意思,逼迫她嫁作人妇,生儿育女。”
“随着潘可渐渐长大,家里逐渐有了默契,对外只说她身体不好,一直养在家中,以免有人上门议亲。父亲不善言辞,生怕说漏了嘴,所以很少与旁人提起这个女儿。”
“她如今多大了?”郗归侧头看向潘毅,示意他先起身。
潘毅听话地站起身来,但态度却依然恭谨小心:“回女郎的话,舍妹今年十二岁。”
“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练习枪法,推演军阵。”潘毅想到这里,不由露出了些许笑意,“前些日子,北府军将领配发了雕版印刷的兵书,潘可知晓此事之后,缠着父亲要来了几本书,成日里读得废寝忘食,极为沉迷。”
说到此时,郗归倒有些印象。
雕版印刷的第一批书籍并未出售,而是配发给军中将领。
前段时间,潘忠来回事的时候,说想求一套书局新出的兵书。
郗归那时还对他说,若想去战场历练一番,如今也还来得及。
谁曾想,潘家四人之中,唯一有志上阵杀敌的,竟是这个还未成年的女孩。
“她也识字?”
“是,潘可能读会写,能够自己读兵书。”潘毅重重点头,带着几分自豪,“父亲从前曾说,女郎身边的婢女都识文断字,妹妹有这样一身好力气,不妨多认些字,日后女郎若是有需要,可以让她去做个武婢,护卫您的安全。”
郗归抬了抬手,示意潘毅入座:“他倒从未与我提过此事。”
“早些年郎君势大,无人不敬着女郎,父亲觉得不必再让潘可去您身边守着。后来——”潘毅抿了抿唇,不知该怎样提起郗岑刚刚过世的那段时日,“后来女郎到了京口,父亲见您日日忧思,如何能再忍心拿这种事情打扰您?每日里只好生约束部下,带着大家守好庄园,保护女郎的安全罢了。”
郗归想到潘忠向来地性情,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既知道你父亲不愿提起此事,为何还要执意问我呢?”
第127章 女军
潘毅听到郗归的问话, 当即正色答道:“祁奚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千载之后,仍旧为人称道。潘可天生神力, 世所罕见, 女郎若有心成立女军, 潘可定能为您效劳。毅若始终隐瞒此事,于潘可, 是为兄不友, 于女郎, 是为臣不忠,实非处世之道。”
“不友不忠?”郗归挑眉问道,“你这是觉得你父亲做得不对吗?”
潘毅虽不肯直斥潘忠为错, 但态度却很坚决:“父亲对女郎忠心耿耿, 自有他的效忠之法。潘毅愚钝, 虽与父亲所想不同,但效忠女郎的心却是一样的。还请女郎容情, 允准潘可与文氏女一般, 光明正大地加入北府军。”
郗归认真看向这个被周围人误以为怯懦的年轻人, 观察着他前所未有的坚定神色,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许多人都说潘毅性情肖似女子,可谁又规定过,肖似女子这件事本身,不能成为一种赞美呢?
潘毅同情他的妹妹, 能够共情她的痛苦, 却也能够理解潘忠的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