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小就琢磨着如何与长兄相争,如何获取更多的资源,绝不会允许有人从他手中夺走什么。
所以,他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父亲向高平郗氏低头。
北府军已经到了家门前,为今之计,只有趁着大军远赴会稽的当口,联合其余诸姓,共同逐出北府余部,合四姓之力,将吴兴真正变成无论是北府军还是其余侨姓势力都无法插手进来的一块铁板。
孙志之乱,让会稽世族几乎失去了一切根基;而吴郡又出了顾信那个一根筋的叛徒。
事到如今,四姓唯有吴兴这一郡了。
只要他们能够拧作一股绳,便不愁不能压制北府。
世间之事,向来都是此消彼长,只要他们能够压过北府军的气焰,就能想办法联合司马氏皇族,名正言顺地占领吴兴。
想到这里,朱二郎低下头来,看向手中紧紧握着的那枚令牌。
今天上午,朱杭临走之前,将这令牌交给了大郎。
传话的眼线告诉二郎,朱杭说:“这令牌可号令家中所有部曲私兵,我将之给你,以防万一。你一定要记住,守好坞堡,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朱大郎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他压根没有想到,入夜之后,他身边的仆役便将这令牌偷偷拿给了二郎。
“长兄啊长兄,你自认为是朱家的继承人,向来瞧不起我,也瞧不起身边那些只能为你端茶倒水的庶子。如今这般,都只是你的报应罢了。”
二郎轻笑一声,将令牌揣进袖袋,准备即刻出发去找陆然,绕开至今都未下决定的朱杭,直接与张氏联合出兵。
就在这时,门外却传来了些许说话声,仆役进来通报:“二郎,有位名叫薛林的人,说是庆阳公主的护卫,捧着您的披风前来求见,说有十万火急的消息要禀报给您。”
“薛林?”二郎很快就有了印象,“这人不是去帮陆然做事了吗?怎么会来这里?不会是有什么变故吧?快让他进来。”
薛林快步而入,恭敬行礼。
朱二郎压下心中的种种心思,上前虚扶一把,和气地问道:“薛小兄弟,你怎么这么晚过来了?公主可回府了?对了,先前陆家叔父说要请你帮忙给公主递帖子,后来怎么样了,他们可见面了?”
薛林听着朱二郎这一声“小兄弟”,几乎要热泪盈眶。
他抹了把脸,看着二郎温和而赤城的目光,深感接下来的话会冒犯如玉般的二郎,污染他的纯净。
可胜过侨人的愿望实在太过强烈,是以薛林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劝道:“二郎,公主还未回来。她今日去府衙,明面上是要探听宋和的虚实,事实上却是想要与北府军合作。宋和似乎已经答应此事,并且派人出城,请高权带兵入城,防范朱、张二氏恼羞成怒,武力反抗。”
“就在刚才,我劫杀了宋和派去给高权报讯的护卫,陆、张二家已然决定出兵,趁着北府军还未入城,先下手为强,杀了那宋和,再召集四姓联合起来,共同守卫吴兴,不让北府军再度入城。”
“什么?”二郎惊诧地问道,“劫杀护卫?他们已然出兵了?你是从陆叔父那里过来吗?父亲怎么说?”
薛林重重地点了点头:“正是。朱氏家主出于谨慎,并未下令一道出兵。可是二郎,北府军以侨人为主,一旦他们掌控吴兴,定然会打压吴人。为了咱们吴人的将来,您可一定不能犹豫啊!”
“你且等等,容我思量思量。”
朱二郎在房中踱来踱去,飞速思考着如今的局面。
他一边筹谋,一边问道:“你劫杀护卫时可有受伤?陆家张家既已出兵,我父亲现在何处?陆叔父可曾说过,北府军若是报复,他可有何对策?”
等到薛林将三位家主方才的对话复述一遍后,朱二郎心下也有了主意。
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吴兴本地世族与北府军之间,已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他很清楚,一旦陆、张二氏成功攻克府衙,占领郡城,那自己可就再无机会占据上风了。
他必须行动,在这场对峙中获得足够多的功劳,然后才能凭着这功劳,在战后代替懦弱的父亲与长兄,成为吴兴朱氏新的主人。
第136章 乱起
“二郎?”薛林久久没有收到回答, 不由焦急地出声催促。
朱二郎看了薛林一眼,深感此人来得很是时候。
他神色郑重地拍了拍薛林的肩膀,赞同地说道:“小兄弟说得不错,那群侨人欺压了我们吴人数十年, 竟连我们仅有的三吴之地也要夺走, 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此行事。”
薛林激动地看向朱二郎, 以为会听到出兵的决定,没想到却见其犹豫着说道:“只是我那长兄向来谨慎, 恐怕不会同意出兵, 他若是当众反对, 恐怕我难以服众。”
薛林焦急地咬住了嘴唇:“这可如何是好?”
朱二郎脸上呈现出一副痛苦的为难之色,迟迟没有说话。
薛林见此情状,不免左思右想, 绞尽脑汁地想出了一条“妙计”:“二郎, 还请您借几个人给我, 我这就带人去绑了大郎,让他不能从中作梗。”
“这如何使得?”朱二郎连连摆手, “那可是我的长兄, 我身为弟弟, 怎能以下犯上?”
薛林听了这话,扑通一声,直直跪到了地上:“还请二郎以大局为重,为了吴兴,为了我们吴人的未来, 速做决定, 勿要妇人之仁啊!”
薛林连声劝告,朱二郎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
他抿了抿唇, 痛苦地说道:“既然如此,便也只能委屈兄长一夜了。等这件事了结之后,我再亲自去向他赔罪。小兄弟,你可千万注意,别伤了他啊。”
“那是自然。”薛林心下激动,恨不得立时过去绑了宋家大郎,好教二郎尽快出兵,增加吴人的胜算,“如此,在下就恭候您的好消息了。”
这是一个混乱的夜晚。
府衙之内,收到刘石身死的消息后,宋和悚然大惊。
他来不及追问为什么刘石会独自一人前去送信,只怀着最后的希冀追问:“那信呢?信还在吗?”
报信的将士脸色沉重:“现场起了火,无法查验信件是否还在。只是刘石既然选择了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示警,想来信件已被夺走了。”
“怎会如此?”庆阳公主暴躁地摔了茶盏,厉声质问宋和,“你究竟是怎么办事的?怎么就走露了消息?这下可如何是好?朱、张二家为了防御孙志叛军,一直在训练坞堡中的部曲,他们若是抢先下手,我们又该怎么办?”
“闭嘴!”宋和被司马恒一句接着一句的问题吵得头疼,语气生硬地斥了一句。
“你放肆!”司马恒大声喝道,“你办事不利,害得我置身如此险境,竟然还敢这样与我说话!”
宋和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拧眉说道:“事到如今,最要紧的,是赶快送信给高权,让他带兵进城,以免生乱。”
“你说得倒是轻巧!”司马恒横眉冷对,“他们既已劫杀了使者,又如何能再放任我们送信出城?”
“那也不能不送。”宋和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很快便做了决定,“传令下去,拣选四路武艺高强的将士做使者,每队二十五人,全副武装,骑快马出城,请高将军速速带兵进城。”
护卫领命而去,宋和转头看向司马恒:“还请公主也派出人马,持公主府令牌,尽快出城报信。”
“你想得美!”司马恒当即反驳,“那些世族既然已经动手,就肯定会有下一步的动作。现在派人出去,岂非九死一生?我不能让我的人去这样冒险。”
“你的人不能冒险,北府军的人就该白死吗?”宋和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公主若不愿意,就离开府衙,带着你那一百多个护卫回朱家吧。”
他嗤笑一声:“就是不知道朱家还肯不肯收留你这个首鼠两端的公主!”
“你!”司马恒咬牙切齿地瞪向宋和,几番思量之后,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的说法,“我没有那么多人,最多派出一路人马试试。”
“可以。”宋和冷冰冰地应道,“让他们立刻出发。”
当日郗途离开吴兴郡后,高权便率领三千北府将士,承担此地的护卫工作。
由于郡内的叛乱几乎已经全部平定,这些将士的大部分时间,其实都用在了分地和屯田上。
二者之中,又以于郡城附近垦荒屯田为主。
因为这个缘故,除了分散于各县的兵力外,留在吴兴郡城的大多数将士,其实都驻扎在城郊。
与宋和一道在城内的,不过区区六百余人。
这六百多人中,除了于城内巡视的,出去送信的,满打满算也只有五百人。
吴郡的顺利麻痹了宋和和高权,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此地竟会发生劫杀使者这样的荒谬之事。
三吴世族那点可怜的兵力,如何能够胆敢与骁勇善战的北府军对上?
宋和一想到这些,便难免深恨那些世族的愚蠢。
倘若他此时并不是身在吴兴,倒是会因此而感到欢欣雀跃,高兴自己能有机会将这群愚蠢的世族一网打尽。
可是他偏偏就在吴兴,还是仅仅带着五百将士困守府衙。
一旦世族作乱,只怕还没等那些蠢货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他就要先命丧黄泉了。
想到这里,宋和挫败地握紧了拳头。
是他想当然了。
他以为这些世族绵延了这么多代,总该有几个聪明人在,不至于让事情一步步地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可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如此嚣张,如此愚蠢!
宋和从来都不怕与聪明人打交道,因为聪明人知晓彼此的底线,能够让局面维持在一种富有张力的平衡之中。
可蠢人就不同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糊涂的决定,宋和不怕那些蠢货自寻死路,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受到他们的牵累。
此时此刻,对他而言,最要紧的甚至不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来自郗归的责备与处分,而是该如何在这个剑拔弩张的夜晚,靠着区区五百人保住性命。
他深深地明白,如果自己死在今夜,那么高权和郗途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兵,彻底灭了郡城之内的世族,立下不容抹灭的功劳。
宋和咬了咬牙,心中空前地坚定。
他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为高权作嫁衣裳,他必须活下来,而且必须胜利!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容——今夜固然是险境,可却也是机会,他绝不会认输!
司马恒看着宋和脸上的笑意,心里一阵发毛。
她退后几步,不想在这个时候招惹宋和,没想到他却看着她说道:“情势危急,还请公主将部曲借我一用。”
司马恒明白,既然消息已经泄露,那么自己的倒戈定然会触怒朱、张二族,事到如今,她已没有别的退路,只能选择与北府军合作。
然而,她同时也意识到,朱、张二氏今后若想对抗北府军,就必须求得司马氏的旨意,以便在名分上占据优势,以此来弥补兵力上的差距。
既然如此,他们就算因自己的倒戈而感到生气,定然也不会要了她的性命。
她犹豫地想道:“如此一来,我还要拼着折损人手、加大矛盾的风险,去与朱、张二族为难吗?”
宋和看出了她的迟疑,他本就在气头上,见状更是冷哼一声,凉凉说道:“我劝公主不要想着临阵倒戈,北府军可不是什么破烂都收。司马氏宗亲多的是,不缺你一个公主。高权的兵马就在城外,朱、张二氏一旦今夜动手,明日晌午之前,就得付出深至见骨的代价。你若是想出去自寻死路,那我也不拦你!”
司马恒被那句“破烂”激怒,当即就要痛骂回去,可犹豫过后,却还是缓缓坐了回去。
北府军的战绩有目共睹,三吴世族根本无法与之抗衡,若非如此,今天早上,她也不会向宋和提出合作。
朱家张家肯冒险作乱,是因为一旦分田入籍之事推行开来,势必会大大损害他们的利益。
可司马恒只是一个公主,实在没有必要与他们一道对抗北府军。
唯一值得犹豫的是,倘若她选择站在北府军这边,究竟能不能平安地度过今夜,等到分享胜利果实的那一天。
时间紧急,宋和并没与司马恒多说,而是有条不紊地吩咐府衙中的五个百夫长,让他们将人手按照十五人一队的数目编队,速速呈上名册。
然后又命令所有人退守到府衙最中央的院子,在院子外围布置好警戒和防守的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