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触柱震惊了一众朝臣,内侍忙不迭地宣召太医。
可太医到后,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朱杭已然服了剧毒,早已无力回天。
就在此时,殿外也传来了几声惊呼,圣人厌恶地看向门口,烦躁得几乎想要杀人。
一名禁卫入殿禀告:“启禀陛下,随公主入宫的几人,方才都毒发自尽了。”
“什么?”圣人气得将御案之上的奏折统统扫落,“庆阳,你究竟想干什么?堂堂太极殿,岂是是撒泼弄权的地方?”
司马恒冷笑一声:“朱杭不是有血书留下吗?陛下不如看看他写了什么,再来论我的罪!”
自司马恒入殿后便一直未发一言的谢瑾,此时终于有了动作。
他站起身来,示意内侍为他取来朱然身上的血书,然后将其展开,一字一字念了出来。
书中所言,与朱然所说并无大的差别,只是反复陈说陆、张二氏谋逆之事,声称自己携朱氏成年男儿入京血谏,只求圣人为被无辜牵累的朱氏做主,严惩二族,以儆效尤。
大殿之中乱糟糟的,司马恒漠然立于人群之后,与御座之上的圣人遥遥对视。
这是司马恒第一次站在太极殿上。
她清楚地知道,朝夕之间,台城的舆论便会翻覆,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朝堂上发生的一切,很快就会传遍建康,传遍三吴。
那些妄想着坐收渔翁之利的人,再也不能将诛杀世族的脏水泼在北府军身上。
所有人都会知道,是世族率先发难,攻击王师,北府军不过是翦除逆贼罢了。
想到这里,司马恒迎着圣人怒不可遏的目光,轻轻地笑了。
原来,这就是那些男人所向往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
第148章 论人
司马恒的唇角始终带着笑意。
宋和这个主意虽然阴狠, 但却相当有用,唯一的风险只在于,朱杭是否会当着众臣之面反口。
而司马恒此行的作用,就在于带着朱杭进入太极殿, 监督他按照原定的计划, 在朝堂之上厉声鸣冤, 将北府军彻底地从吴兴之乱中摘出去。
司马恒方才始终捏着一把冷汗,担心事情会向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好在她做到了, 朱杭并未变卦, 而是原原本本地遵照计划——不, 他比计划做得更好,他不仅服毒,还如此壮烈地触柱而死。
经此一事, 建康君臣再不能自欺欺人地将杀戮吴兴世族的帽子, 随意扣在北府军身上。
有了世族谋逆的事实在先, 北府军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拨乱反正。
一切都是陆然与张敏之的过错, 除了朱氏之外, 其余吴姓世族, 也会埋怨他们触怒北府军,以至于影响到世族今后可能从郗归手上分得的利益。
司马恒目不转睛地看着朱杭的尸体被抬走。
她清楚地看到,朱杭的眼睛圆睁着,好似死不瞑目。
可不瞑目又如何呢?
成王败寇,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朱氏输了, 便只能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换取存活的空间与未来的机会。
前往建康的路上, 朱杭曾慨叹着对她说道:“当日吴兴初见,老夫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竟是公主送我去赴死。”
孙志作乱之时,吴兴也曾受到波及。
叛军来势汹汹,听说在周边村县做了不少杀人放火之事。
司马恒的庄园占地广袤,可却并无世族坞堡那般的防备,又只有区区二百护卫,根本无法招架。
情急之下,她只好带着护卫前往朱家,寻求朱氏的庇护。
司马恒当时是那样地害怕,生怕自己的请求被朱杭拒绝,怕自己不得不带着二百护卫,直面那群暴民。
好在朱杭答应了。
无论他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觉得一位落难公主奇货可居,他都收留了她,让她平安度过了叛乱。
可她是怎么做的呢?
朱杭凭着这收留的旧情,请她去府衙打探消息,可她却率先向宋和提出了合作,想要登上北府军这艘大船。
坦白说,司马恒从未想过要与朱杭兵戈相见。
可事情变得太快,谁都没有想到,朱二郎竟会做出这般事来,逼得她不得不做出抉择。
司马恒想到这里,内心觉得有些愧疚。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后悔当下的选择。
她清楚地知道,即便朱杭存有私心,可却仍旧无法改变他曾庇护自己的事实。
对此,司马恒深觉抱歉,可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宋和的提议。
司马恒感慨地想道:“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是和宋和一样冷酷无情的人。”
“我能够舍弃自己的骨肉,便能舍弃一个动机不纯的恩人。”
“人活一世,本就是在这种种红尘恩怨之中打转,不是这个对不起那个,就是那个对不起这个。”
“我只有先顾好了自己,才能去报答旁人的恩情。”
司马恒自朱杭的尸身上收回了目光。
朱杭的死固然令她感到些许心虚,但更是给予了她一个警示——她一定要赢,要一直赢下去。
司马恒深吸一口气,从这场并不十分光彩的胜利中,总结出一个启示:“郗归太心软了,可我却从不如此。我可以帮郗归去做这些狠厉的事情,这是司马氏能够为我提供的最后便利。我要凭着这些,成为北府军无可取代的功臣。”
谁都没有想到,庆阳公主会以这种方式回归建康。
她带着护卫杀到乌衣巷,持刀逼迫王贻之写下和离书,而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琅琊王氏,甚至没有看自己的女儿一眼。
更令人诧然惊怪的是,司马恒竟放下架子,接过了因郗岑之败而关门的几家郗氏商铺,风风火火地做起了生意。
公主的名头足够吸引人,无论是出于猎奇还是真心,都有不少人惠顾这些店铺。
一番热闹之后,竟然还真的让她做起了生意。
重回建康的司马恒,宛如一个老练的掮客,愈来愈得心应手地交易着手头能够接触到的一切资源——无论是真的货物,还是别的什么。
她甚至开始认为世间无事不可交易,以至于竟卖起了司马氏的官位。
出乎意料地,司马氏皇帝并未因此而大发雷霆。
正如谢瑾以北府军会缴纳的税粮,劝动了他按照朱杭所言责难陆、张二氏一般,当司马恒将卖官所得的资财分出三分之一给圣人后,他便瞬间敛了神色——反正这些官位就算不被司马恒卖掉,也会被那些世家把持,既然如此,他为何不也从中赚些钱财呢?
吴兴之事终是如同宋和预想的那样开展了下去,朱杭并朱家八名男丁并未白死,圣旨很快就公布了对于陆、张二氏的处置,圣人趁此机会,借着北府军的势头,收缴了会稽陆氏大半资财,又拿出一部分分给世家,堵住了悠悠众口。
就这样,会稽陆氏尽管逃过了孙志之乱的灾劫,可却在建康这个锦绣堆中自绝前路。
正当陆然因北府军的追击而在山林之中躲躲藏藏的时候,其家族已然彻底沉寂。
杀鸡儆猴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吴兴朱氏诸人的惨死、张氏的家破人亡,以及会稽陆氏的沉寂,无不令其余世家大族心中一凛。
北府军的实力被更加清楚明白地展露在了人前,自此以后,所有人都知道,高平郗氏并不畏惧将尖刀对向大族。
当郗归乘船返回京口的时候,事情虽还未进展到这样的地步,可朱杭死谏一事已然传得沸沸扬扬。
南烛陪着郗归立于船头,颇为感慨地说道:“真没有想到,那朱氏家主居然选择了如此惨烈的方式,带着朱家所有成年男丁当朝赴死。”
郗归神色淡淡,只有极浅的几分唏嘘:“朱杭那日来营地时,便已怀了必死之心。”
“啊?”南烛有些惊讶,“我还以为您要用他,所以才会与他谈了那么久,殊不知,殊不知……”
郗归神色有些怅然:“朱杭是个识时务的人,我的确可以用他来笼络世族之心,可谁又知道,他的识时务是不是只是危险之下一种不得已的选择?若危机过去,他还会这样识时务吗?”
南烛答不上来,在她心里,这群世族打骨子里都透着顽固贪婪的气息,根本不可能彻底改好。
雨后的空气很是清冽,江水粼粼地泛着清波,随船只的行驶而荡漾着。
远山如黛,令郗归想起辛稼轩有关江南的诸多词作。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1
她自后世而来,又何尝不是此地的一个江南游子呢?
可她既然来了、既有能力,便绝不会重复那“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的遗憾,她要体察人情,要深谋远虑,要好好地为北府军打算,为北伐的那一日做准备。
于是她遥望着远处雾蒙蒙的山水,掩去心中的伤感,徐徐开口说道:“在这场动乱之中,朱杭并非罪过最多的人,他只是错在了失察。可世族既已做出了这般动作,我便绝不能让任何人以为北府军可以被任意挑衅。无论是陆氏、张氏还是朱氏,都必须付出代价。”
“任何试图谋害北府军的人,都绝不能被姑息放过。北府军能有今天,饱含了无数人的心血。所以世族的叛乱绝对不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朱杭必须死。至于他的孙儿,我也必须带回京口,好生教导,以安其余世族之心,以免逼得他们为自保而作乱。”
南烛有些担忧:“您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郗归听闻此语,轻笑着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嘲弄朱杭,还是在讥讽自己。
“御下之方,不外乎赏功罚罪。朱氏有罪,自当惩罚,是以朱杭必死无疑,这一点,无论是我还是他自己,其实都心知肚明。而他主动奉上家财,为的便是以主动投诚的态度,稍稍减缓些朱氏的罪过。”
“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带着朱氏所有成年男丁,前往建康赴死。那八人本不必死,他之所以这么做,便是为了让我放心。”
“江东世族之中,从来不缺真正的聪明人,他们会懂得审时度势的。”郗归顿了顿,然后才接着说道,“与家族前途相比,个人恩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仆役送上了一壶温酒,郗归没有喝,而是先向江中倾洒了些许:“千古艰难唯一死,朱杭是个聪明人,有智谋,也有决心,可惜了。”
南烛沉默片刻,低声说道:“庆阳公主倒是聪明了一回,女郎,您说,这主意能是庆阳公主自己想出来的吗?会不会是?”
江风冷冽,郗归微微闭了闭眼:“建康的传言你也听到了,庆阳公主在朝堂上所说的那些话,绝不是她自己能够短期内想出来的,只怕是宋和又与她说了什么。就连朱杭赴京一事,也未必没有宋和的手笔。”
“这?”南烛蹙眉道,“女郎,宋和总是插手与庆阳公主有关的事,是否仍存着尚主的心思?您看,要不要警告下他?”
“不必。”郗归睁开了眼睛,“我已与他说得很清楚,我是决计不会同意他与庆阳公主成亲的。尚主虽是捷径,可若以仕途前程为代价,宋和便未必会心动了。他是个有野心的聪明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是女郎,宋和虽然聪明,却也很是危险。他这样肆意插手朝中大事,岂非弄权小人?若有一日,他联合公主,阴谋作乱,对您不利,那又该如何是好?
“那就等到了京口,立刻给他修书一封、警告一二吧。”郗归安抚地看向南烛,“就说我有严令,无论徐州还是北府,都必须严格落实事前请示、事后报告的制度。如此次这般的事情,再不能发生了。”
南烛舒了口气,在脑中琢磨着这封信的措辞,不妨却听郗归说道:“不过,只怕你的信还未发出,宋和的请罪书和报告,便要送到京口了。”
“啊?”南烛略一琢磨,便知道郗归说得确实有理,“那就这么算了吗?我的信还要写吗?”
“写,无论结果如何,总要让宋和明白我们的态度。”郗归笃定地说道,语气中有几分宽慰之意,“对于此事,你不必过多在意。不管宋和做了什么,这一次,结果总是对我们有益的。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曹孟德此言,信不诬也。我当然喜欢如顾信那般耿介、纯粹、正直的人,可时局未明,我们需要像宋和这样的帮手。”
第149章 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