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您与几位公差漏夜来此,实在辛劳,便当请您几位喝茶了。”
李捕头掂了掂手里分量不轻的银子,面上终于露出轻松之色,道:
“徐秀才公有心了。”
李捕头知道他家大人看重这位徐秀才公是一回事儿,可是这徐秀才公会不会来事儿,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他李石可以看在大人的面子上,给这徐秀才公行个方便,可是手底下的人若是有个怨气……他总不能自掏腰包不是?
李捕头面上的笑意变得真切起来,随后便见范老又一次走了上次,冲着徐韶华拱了拱手,这才入内。
而此时,侍从也奉上了茶水,徐韶华陪李捕头在外等着,低声请其他同窗先回去休息。
可是,这等生死大事,人命关天,没有人离开,徐韶华只得让人取了椅子来,众人安静的等在院中,只有李捕头时不时的吐茶叶沫子的声音。
约莫过了一刻钟,范老走了出来:
“凌秀才公身上的痕迹,确实是自缢身亡才有的,具体尸检内容我已记录在册,待回去便会呈交大人过目。”
范老如是说着,他身上还有一股浓烈的醋味,李捕头避了避,这才道:
“知道了。这凌秀才公户籍之上无父无母,既然已经确定他是自缢身亡,现在又天热,还要劳烦徐秀才公让他早日入土为安了。”
况且,那自绝书上,写的轻轻楚楚,今岁的廪银凌秀才公已经尽数支取,请徐秀才公为其下葬,做丧葬费之用。
徐韶华点头称是,李捕头随后放下茶碗,朝外走去,刚出了小院,便有人低声道:
“头儿,那凌秀才公死的也太蹊跷了……”
“你懂什么?人好友死在他面前,看情况还是为了诬陷他,他又心如死灰,直接认罪,要不是徐秀才公,现在估计他就死在牢里了。
哪里还有如今的秀才功名?那才是真正死的不清不白,让人笑话,倒是现在……也算是能入土为安了。”
李捕头如是说着,可他心里没有说的是,只看那日这徐秀才公在大人面前,不过寥寥数语便将那凌秀才公捞出来的本事,今日这事儿若是有异,他能安静的和自己喝茶?
只怕早就闹翻天了!
李捕头啧了啧舌:
“今个出了夜差,兄弟们辛苦了,一会儿咱们去吃顿好肉!”
众人闻言,高高兴兴的应了一声是,便再无人提起方才之事。
而范老一人则远远的坠在所有人的身后,他这个仵作,虽然被人尊一句先生,可是究竟得不得人敬重,那就冷暖自知了。
这会儿,范老垂下的手指微微一颤,他想起自己方才验尸的一幕。
那日他因为本事不到家,一时疏漏,差点冤了凌秀才公,是以这段时日他又重新研读一边刘仵作曾经交给笔记。
结合方才尸体的整体情况,范老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这位凌秀才公,或许并没有死!
可范老更清楚,若是自己能看出来,那位徐秀才公未必看不出来,而那日凌秀才公的种种惊险,范老只觉历历在目。
是以,范老索性直接将此事略过。
而范老没有说的是,那日泰慈寺中,少年敬重有加的态度,让他回味了数个日夜。
若这是他所愿,那便如他所愿。
小院里,凌秋余的死讯终于彻底确定下来,众人沉默着告退离去,徐韶华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或者说,徐韶华并未急着离开。
月色黯淡,一抹与夜色几乎融合在一起的身影从窗外跳了进来,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
“你便是徐小郎君?”
徐韶华抬起头,只见一个被遮着面容的女娘正一脸好奇的看着他,而等徐韶华抬头的一瞬间,她下意识的捂住小嘴:
“好一个浊世佳公子!你可要做我夫君?我可以等你再长两年!”
那女娘如今看着也不过十三四岁,这等大胆的话却是随口就来,徐韶华头一次愣了愣,几乎要怀疑自己身处何地了。
片刻后,徐韶华这才拱了拱手:
“姑娘慎言,莫要污了姑娘的清誉。”
“我等江湖儿女,不在意这个!你就说应不应吧!有你这么好看的夫君,看她霍三娘如何在我面前得意!”
徐韶华沉默了一下,揉了揉额角:
“姑娘抬爱了,不过我家中已有婚约,还不知婶子今日的布置如何了?”
“我姑母都把我叫来了,这事儿肯定妥了!刚才我给那人洒了一把追影香,敢对我姑母下手,留他一个全尸已是恩赐!”
那女娘娇哼一声,一双剪水秋瞳水波流转,看着古灵精怪的,她随后只笑嘻嘻道:
“徐小郎君,这有婚约也不打紧,只要你那娘子不介意,我也能进的门。”
徐韶华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他忍住自己去按揉的冲动,当下只低低道:
“可我不愿。我若娶妻,只娶心中挚爱,不纳二色,不让她受丝毫委屈,姑娘这话还是莫要再提了。”
那女娘愣了愣,绕着徐韶华转了一圈,徐韶华这一年来养的好,个头也窜的快,别看他看着比着女娘小,可实则徐韶华还要比其高出三指。
那女娘故意靠近徐韶华,可下一刻却在一臂远处停下来,只见少年眸色冷淡:
“姑娘止步,否则下一次此物在哪里我便不知道了。”
女娘站在原地,看着徐韶华手中泛着寒光的金针跺了跺脚:
“好好的郎君,竟用这等娘兮兮的手段!白瞎了一张好脸!”
徐韶华充耳不闻,随后也不管壶中茶水凉不凉的,直接倒了两碗,将一碗推过去:
“多有冒犯,姑娘请。还未请教方才发生之事?”
女娘知道这会儿要谈正事儿,是以也并未多言,只坐在徐韶华对面,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能有什么事儿?姑奶奶我出手,他还想逃过姑奶奶的天罗地网?要不是姑母说要顺藤摸瓜,这会儿人我就给你带过来了!”
“姑娘当真是女中豪杰,不知如何称呼?”
“我姓墨,你叫我墨五娘就是了。”
墨五娘托着腮,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徐韶华:
“你这人倒是和那些死守规矩的木头不一样,连请人喝的茶水都是凉的!”
徐韶华:“……”
“一时疏忽,还请……”
徐韶华正要说话,墨五娘直接摆了摆手:
“别给我说什么咬文嚼字的话,这夏天不喝凉茶才是傻的好吧?茶么,解渴就行了,今个什么都不顺心,也就只有这口茶合适了!”
徐韶华合理怀疑这不顺心里头的原因,还要添一个自己,是以徐韶华并未顺着说下去。
墨五娘嘀咕了一句“无趣”,随后这才饶有兴致的看着徐韶华:
“不过,我姑母说你算无遗策,方才我在屋顶可是看到那验尸的老头犹豫了好久,这才开始写字,你说他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徐韶华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看出,那便看出吧。”
要的便是范老看出,不过,即便范老看出,他亦有后招。
凌兄身上发生的事儿知府大人想必也看在眼中,如今又事涉安王,只怕干系不小。
而此时,少了凌兄这个事主,却是可以让原本紧张的朝廷局势可以暂缓一二。
孰轻孰重,知府大人自有分晓。
至于范老那里,徐韶华只求他如实记载,届时……有朝一日一切之事已了,凌兄若还想做这个泰安府的秀才公,也有一个退路。
可以说,在凌秋余决定假死脱身时,徐韶华便已经替他将后路都捋了不止一条。
徐韶华脑中思绪万千,可实则不过一眨眼。
而再等徐韶华抬眼,他抬手一翻,墨五娘撇了撇嘴:
“怕什么?我就是想再倒一杯茶罢了。”
徐韶华笑了笑:
“墨五姑娘请。”
墨五娘端着倒满茶水的杯子,却不急着饮下,她只是打量着徐韶华。
方才惊鸿一瞥时,她只觉得少年美的不似真人,可这会儿几句话下来,她又忍不住为其打上了一个标签——神秘。
少年的那双眼,沉静如海,哪怕她方才所言足以令任何一个人乱了分寸,可实则都不足以在少年心间掀起丝毫波澜。
若是方才那些轻浮的言语,只是一个江湖女子看到美人时下意识的嘴快,那么这一刻,墨五娘倒希望有成真之日。
“你这院子都被人踩点踩的快成骰子了,这两天我就在这儿住下了,你那点儿娘兮兮的手段不顶用!”
“那我为姑娘准备房间?”
“不用!”
墨五娘摆了摆手,潇洒离去:
“天为被,地为床,给个杆儿也能睡!”
……
翌日,徐韶华与众人商议一番后,便准备安葬了凌秋余,凌秋余自绝书中连自己的葬礼一切从简都写好了,众人自然也不能违背他的遗愿。
原本的停灵七日也因为天气的原因,改为停灵一日,最后随着棺材合上,也昭示着这个人要真正的下葬了。
凌秋余下葬的那日,天气阴沉沉的,有些闷热,可众人此刻也都无瑕顾忌这些。
他们将凌秋余安葬在万木岭之下,护城河之南,是个面水靠山的风水宝地。
因为一切从简的缘故,众人在下葬之后,纷纷离去,徐韶华作为如今与凌秋余关系最为亲密之人,留下来守灵。
是夜,大雨瓢泼而下,徐韶华盘膝坐在刚搭好的茅草屋里,唇角终于带上了一丝笑意。
天公作美。
纵使大雨会导致泥土泥泞,可亦会冲刷掉所有痕迹,徐韶华趁着夜色挖坟掘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