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率西提辖司已经十多年,再往前还有十几年,他旧事前情和这人的熟悉度异常地高。
他的目光很快停留在其中一个人名之上。
不断被风吹动的褐色帐帘突然被撩起,一身深黄蟒袍赐服两鬓微银的赵关山脸色沉沉站在帐帘之外,这一刻,平时乐呵呵的笑意的已经尽数褪去,他带着人快步往最左侧的营帐夹道疾步而去。
“去把吴敬梓给我拿来!韩勃你亲自去——”
赵关山肃着脸喝了一声,韩勃一愣,他唰一声抽出长剑,带着人飞奔去了。
赵关山已经一步跨进吴敬梓的帐篷之内!
——吴敬梓,西提辖司四大号头官之一,正是当年赵关山挑选了他而后带到神熙女帝面前过目后,之后一直由吴敬梓负责率着宦卫在宾州行宫联合寇氏以及女帝亲信的颜征骁果营,三方一并严密看守着并州行宫和被幽禁的明太子的人。
梁喜详细形容了那个人的背影和高度,吴敬梓并对不上。
但赵关山早年是当个侦查宦卫的,他对搜索非常熟悉,他亲自动手,很快就在棉花软枕的内部,找到了一对垫肩,以及吴敬梓少了一双鞋。
——这个下雨天,大家配备的衣物药物和更换鞋袜不少,尤其长靴,一式五对,全部崭新夹棉,不透水保暖。
但吴敬梓的营帐里,只找到了三双。
他穿着一双,四双。
剩下一双处理掉了,吴敬梓还没来得及把补回来,以及把备用的垫肩处理掉。
赵关山真的来得太快了!他赶在吴敬梓的心腹替他处理好这些之前的间隙就来了。
不远处的吴敬梓,一见赵关山呼啦啦带着人直冲他的帐篷,当下骇得面色大变。
韩勃很快就擒住了他,吴敬梓皱眉骂着,极力镇定,飞速想着该怎么合理借口那对靴子和再度隐藏手上的伤。
他被韩勃粗暴拽进帐内,不大的帐篷没有点灯,黑乎乎的,赵关山深黄高大的背影就静静站在床前,他蓦地转身,眉目凌厉。
吴敬梓一眼瞥见了赵关山站的位置,和手上拿着的两块黑乎乎的垫肩,他当下心胆俱裂。
韩勃反手撕开他的袖子,仔细端详,搓落一小片皮状肤泥,登时露出了才被袖箭划伤的新鲜伤口!
赵关山俯身,眉目恨得狰狞,切齿:“本督待你不薄,陛下待你不薄啊,你——”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狠狠的垫肩扔在吴敬梓的脸上,他捂着手痛哭流涕,能被选中他当然是赵关山的铁杆心腹,也没什么大的性格弱点,比如好色暴躁等一个不沾。
但他却是豫南发大水的孤儿,沦落入宫,亲人死绝。明太子撒开网查,没想到最后却查到他,吴敬梓老母寡嫂还有个侄儿没死。
他最终没坚持住,从知道明太子重出那一天,他就心知不好了。
但没想到这么快。
他家人还在外,明太子承诺过,哪怕将来有什么事,只有他闭紧他的嘴巴,他的亲人都不会有事,可以继续过寻常日子。
吴敬梓泪流满面,黑乎乎的帐内,他不敢对视,死死咬着牙关。
……
泼墨一般吞噬一切的深夜,裴玄素脸色大变,快步疾冲撩帘而入。
吴敬梓刚刚被拖出去,和裴玄素擦肩而过。
他瞥一眼吴敬梓,快步入帐,黑漆漆的帐内,他接过赵关山手里的垫肩端详两眼。
黑暗里,两人呼吸都很粗重。
赵关山后脊发凉,幽禁明太子的宾州行宫的三大看守之一是明太子的人。
他蓦地和裴玄素对视一眼。
“糟了!”
赵关山掩面,这些年明太子究竟做了什么?“得马上上报东都。”
这个差事出了大岔子!
这是他工作上的重大失误。
他必须马上将此间情况上禀神熙女帝,并上请罪折子。
这件事情有多大?
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了巨大的阴翳。
赵关山不敢耽搁,命人仔细再搜,他和裴玄素带着韩勃等人快步往帐外走去。
所有知情者,心都沉坠坠了起来。
黑色硬底长靴踩在泥水里,从外面到大帐,都是褐黄色的泥泞,铺了地毯的帐内早已被浸透了。
赵关山沉着脸提笔飞快写着,裴玄素一动不动站在一边。他从知悉吴敬梓的一刻,一刹那最先想到的,吴敬梓是明太子的人,那岂不是……明太子有机会出来!
就像一个黑色漩涡,陡然出现,将他的心吸进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飞快在赵关山写好的第一封汇禀折子签上联名,一个疾步撩起帐帘,“孙传廷有信回来没有?”
——孙传廷这段时间奔波北地,几乎把赵家的宅子都跑得差不多了,还剩三四处,不过他已经打听出来了,谢青灵在安定州求过医,应该是在寿县、朱提县或安定州府城内。
孙传廷每看过一处,都会给裴玄素传讯汇禀,平均五六天一封。
上一封信是六天前。
算算时间,下一封信差不多该来了。
但现在还没来。
不过也还不算迟。
裴玄素命冯维,“把信都取出来了。”
冯维赶紧把贴身收着的信都掏出来,裴玄素飞速拆开重新翻看,没有任何异常。
但裴玄素心脏咄咄重跳,他这个方向能望见百丈以外的皇太子銮驾,金黄朱红色小房子般的车驾犹如一个庞然大物,无声蛰伏在这黑魆魆的春日雨夜。
夜色中,它被牢牢监控钳制,但此刻却像一个无声蛰藏的巨兽。
裴玄素心头有非常强烈的不好预感,他几乎立即下令:“马上命人出去,加派人手,北上去找孙传廷!”
夜色中,他那双斜挑的丹凤目有一种近乎狰狞的黑色厉色,冯维心跳漏了一拍,继而咄咄狂跳,他急忙应了一声,掉头飞速就跑了!
……
孙传廷已经出事了。
北地大雪封路,行走艰难,孙传廷这趟差事办得颇不容易。到仲春渐至冰雪化冻,但路上泥泞就更难走了,平均得花上个三到六天才能抵达一个目的地。
到了地方后,先侧面打听,听说谢家人没在之后,他亲自带人在夜里悄悄入宅察看了一遍,还仔细检查了床角桌边之类的罅隙积尘,确定事实无误。
期间又费了点时间打听了城中有关谢家商行分号消息,一切正常,这才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这样一路辗转,被看过勾去的谢家宅子越来越多,谢家商行的消息也一路汇集,最后孙传廷终于得到确切消息,谢家大商行东家谢茗辛的独子谢青灵肺病复发,去年腊月不顾寒冬往安定州府的麓山求医了,在麓山治了一个多月,直到今年正月才抬下来的,目前人正在安定州。
孙传廷非常谨慎,他知道主子要查的是什么,一路走过来都非常小心没有丝毫打草惊蛇的稍大动作,得悉这个信息之后,立即私下传信在镖局分号的家属中找了一个患重病的,让家人带着,分过去另一个叫杨辛同是裴玄素的心腹负责管理镖局之一的人,让其跟着进了麓山医庐打听查探。
而他本人,则率人轻车简从,很低调进了安定州城内。
这个时候,安定州谢家大宅。
谢家大宅内领头的是个叫黄蕴的男人,旁边还有谢青灵正在外地行商的“父亲谢茗辛”,他们已经收到了橘子皮脸将军的飞鸽传书了。
孙传廷一行虽极低调,但行踪却一直在他们的关注中。
一路都是放空宅,但放到中后期,就不能再放了,不然会让孙传廷察觉异常的。
所以“谢青灵”该出现了。
“都准备好了吗?”
黄蕴是从行宫那边过来,专门负责这边的,“谢茗辛”立即拱手:“大人,已经全部准备妥当了。”
“很好。”
黄蕴也是亲自出手安排的,东院内病榻上的病弱青年妆后和殿下能有七分像,有病入膏肓和多年时间的改变,已经几近天衣无缝了。
他们争取能骗过去。
如果不能,那就只能,杀了!
……
孙传廷带人低调入城,他先命人去街市打探,从给谢家供肉菜的贩子那里打听到了,谢家这段时间确实专门要了专供病人康复的鸽子新栗等肉菜,很多采买的细节也没有问题。
接着,他围绕谢家探听了一番。之后,在次日深夜,孙传廷无声潜入谢家,先绕了这个偌大的府邸几圈,奴仆起居,谈笑争吵各种鸡皮琐碎,井边的绳痕和大小厨房使用痕迹,确定这个大宅确实是长期正常运转,没有一点问题的,他这才悄然去了东院。
看过病榻上呼吸浅弱、大病上一场瘦脱了相但仍然可以一眼看出来就是谢青灵的这个沉睡的病弱青年。
要是谢青灵一点不变,反而会更可能引起孙传廷的观望审视。
但谢青灵真的病瘦了很多,两颊都凹陷进去了,侧躺着都可以看出他佝偻了很多,无声掀起对方裤腿,那双腿是长久不行走的微微肌肉萎缩的样子。
脚踏睡的小厮也是以前那个,但年纪大了不少,有些朦胧翻了个身,孙传廷立即收回想碰触谢青灵脸的手,屏息无声退后。
小厮常年照顾病人,很醒睡,模糊翻身起了,张望一下,俯身给谢青灵盖了盖被子,这才又裹着被子倒下去。
孙传廷等了两刻钟,直到鼾声微微,他才重新自暗处走出,他伸手触了触谢青灵的脸和手,皮肤温热,触手干净没有脂粉。
他点点头。
直到这里,孙传廷这才悄悄离去。
回了客栈之后,次日杨辛快马带回麓山医庐的消息,“没有问题。”
谢青灵看病是真的,病情也真实无伪。
到这里,两人都长长吐了一口气。
看来谢青灵是没有问题的了。
但孙传廷肯定不会就这么轻易就下结论的,临行前,裴玄素叮嘱过他,要亲眼见到人。
这仅有静态,肯定不符合裴玄素话里的亲眼见。
孙传廷为人谨慎,就算没有裴玄素的话,他也怎么也得亲眼见一见动起来的谢青灵的。
但谢青灵这个身体状态,肯定不会出门的。
结合裴玄素的吩咐,孙传廷忖度片刻,很快下了决定,由暗转明,他立即命人去采买了一张拜帖,亲自提笔,以裴玄素的名义写了这张拜帖,说是他家公子偶然闻听故人重病,最终打发他来探看。
裴玄素的名义,谢青灵别说据说已经好转,就算真的病得快死起不了身,也必要见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