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昌开的窗是上风位,正对着木墙的方向,他把灯盏放在木墙的缝隙前面,让味道被吹散各处之余,重点照顾隔壁房间。
做完这些之后,他解了头发脱了靴子,躺在床上睡觉的样子。
期间,隔壁的人侧耳倾听片刻,又发现缝隙,从缝隙瞄了瞄,发现徐景昌都睡觉了,于是放下心,也放松休息。
风中,有一点下等地方的腌臜味道。
但在这个地方,再正常不过。
等了大约数百息,徐景昌屏息,他靴子都不敢穿,无声无息下地,先阖上窗户,吹熄灯盏,然后抽出匕首,直接小心把木板墙无声撬下一块来,勉强收腹马上钻过去,隔壁的两个人趴在桌上,沉沉昏睡了过去。
徐景昌赶紧剥下其中一个身量和他相仿的人衣服鞋袜,穿在身上,头发也束个一样的,他拿上一卷草纸,低着头拉开门,藉着夜色,往茅房而去。
他成功抵达茅房,他一掩上木板门,就赶紧一跃而起——这茅房是木板拼的在墙角,上面一截是中空的去味的,可以通向外墙的边缘。
家栈后院不大,他们人多,住得颇挤,好在已经出去了一大半,才让徐景昌找到了顺利抵达茅房的机会。
但沿途空了这么多,徐景昌低头抬眸瞥了一眼,他心里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但不管什么样的预感,现在最重要是他先跑出去。
徐景昌伸手一够,无声一跃,从茅房隔间木板墙后方中空的顶端位置钻了出去。
一落地,这里已经紧挨院墙,他聆听片刻,贴着墙顶一跃而出,立马一踩黄土巷道,飞跃至隔壁的家栈。徐景昌火速避人,穿越隔壁,连续翻了多户人家,抵达最后面的密林和土坡,他立马藉着夜色,疾速掠入。
徐景昌把他毕生苦练的本事在都使出来了,这一刻速度提升到了极致。
然而,他刚从院墙翻出来不久,东宫这边同来的还有一个擅药的行家,这人没在景昌面前出手过,徐景昌都不知道,这人看着平平无奇,但和高子文在房中密谈并配药期间,他突然一抽鼻子,“咦,有迷迭散!”
高子文几乎马上,警铃大作,他厉喝一声:“快!去看徐景昌——”
几乎是马上,整个家栈喧哗大作!马上就发现了徐景昌空空如也的房间和隔壁倒伏趴着的两个人,他们立即就直至茅房方向,冲过去,二十多人的疾速急追!
然而,密林之中,还有预防布置!
——明太子之令,一旦徐景昌弄么蛾子,格杀勿论的。
徐景昌竭力飞掠狂奔,然而就在他冲进黑黢黢的密林见,一踩落地,再起,却登时感觉脚踝上前方的皮肉一痛,他立马便知道不对!
徐景昌低头一看,只见草丛荆棘之中,模模糊糊似乎见一条黑色的铁线,其中镶嵌满满的黑色铁蒺藜,这铁线布置得非常隐秘,和草荆混成一体。
但电光石火,他转目一看,却见模糊中着密林横七竖八似乎满满都是!
——高子文姚文广能潜伏两仪宫皇帝身边多年,甚至一度私下密令暗阁执行假任务,而且抹去痕迹,这么长时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过,并且一步步伏杀秦王楚治甚至两仪宫皇帝,可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俩做过预案,甚至预设过徐景昌会突然私遁,茅厕这边是特地放松一点的。不管怎么样的高手,飞纵急掠总要落地借力的,这些铁蒺藜是淬毒的,并且有一个人在这边盯着。
那人几乎是看见黑影一掠扑入密林就吹哨,徐景昌腿上一痛,另一头就一道尖锐的哨声冲天而起。
徐景昌目眦尽裂,他当下毫不迟疑,提气上树,勉力在这些疏疏的树梢上飞跃,一直跃出了七八十丈,他才下地。
身后追兵穷追不舍,高子文常尚峰已经褪去温和或熟稔的面露,杀机毕现,厉喝:“杀了他——”
身后追击的,全部都是好手,甚至有高子文常尚峰这样当世顶尖的高手。
徐景昌跑了没多久,就毒发了。他渐渐感到晕眩,足下软弱无力,他竭力抑制毒素,但狂奔血气奔腾之间,根本抑制不了太多。
在山连山的丘陵山岗的黢黑密林之中,他最终一口气接不上,重重摔倒在地上!
这一刻,他竭力挣扎要爬起,身后的风声破空锐利,而常年习武的他深深知道根本避不开了,忍不住绝望闭上眼睛。
然就在这个时候,山岗之上,一阵暴烈急促的马蹄声!忽人声大作,后方追兵一下子被拦截住了,厮杀声顿起。
徐景昌错愕张开眼睛,不等他回头,黑夜的密林里头顶山岗马蹄声,同时抛下一条长绳摔在他面前,一道他以为这辈子再也听不到的女声娇喝:“景昌!接着——”
徐景昌反手一把就抓住绳子,他猛地抬头,一个身穿蓝衣劲装骑在马上、本来不应出现在这里但转念一想确实也有可能在这边的娇小女子,黑夜里她熟悉的面庞。
手中的绳索一下子腾空,徐芳猛地一提,徐喜带着徐容徐守已经飞跃扑下去,暴喝迎上追击的人,给徐景昌断后了。
徐景昌好像做梦一样,一颗解毒丸塞进他的嘴巴里,他急忙咽下,他扶着马鞍和大石,瞪大眼睛看着对面的沈星和徐芳两人,他好像做梦一样!
……
前生。
徐景昌无人来救,被绊住腿部中毒,最终半路毒发倒地,被逮回去了。
之后一直被灌药,明太子看在楚淳风的面上,捏着鼻子弄出一出太初宫逼迫交出暗阁大小首领并明正典刑的戏码,以免楚淳风夫妻反目。
但徐妙仪已届强弩之末,乍闻噩耗,心脏承受不住,当天吐血而逝。
这些沈星都是不知道的。
但她一路狂奔猛赶,出城之后,才发现是阴天。
天热太久了,滚滚乌云,自南而来,不过雨还没下,闷热极了。
出来不多久,浑身头发到衣服全部被热汗湿透,马匹脖子全身热湿漉漉,人和马喘息很重,心脏有种蹦跳加剧控制不下来的感觉。
一路狂奔,抵达的时候,一切竟然已经发生了!
紧赶慢赶,避毒包抄,这辈子,沈星真的赶上了!
沈星飞扑上去,几乎把中毒的景昌直接撞翻在地,但后者立马就哭了,不是疼的,沈星赶紧起身,让徐芳照看景昌,她冲过去举起手臂,不断冲那边发袖箭,加入战斗。
打斗时间并没有持续很久,高子文姚文广一见沈星孙传廷等人,几乎瞬间变了脸色。
裴玄素呢?!
现场不见裴玄素!
几乎是马上想到了关外的黄幸屡伏击计划。
高子文目眦尽裂,裴玄素怎么会来得这么快?!探子不是说,预估明早才到的吗?!
沈星这边人更多,高子文手下除了必要看守徐景昌的,几乎倾巢尽出关外,如今只剩下二十来个人。邓呈讳孙传廷剑气纵横,和高子文常尚峰等高手厮杀混战一点都不落下风。
而毒师已经被解决了,那些铁蒺藜串甚至被沈星他们这边的人解下来拖一路当长鞭用,不多时,就将敌人扫下了将近一半。
高子文恨极了,但眼见杀徐景昌已经无望,咬着牙关大恨,“撤!马上撤——”
一轮毒镖狂撒,杀出重围,遁离出去。
一出去,高子文捂住伤口,眉目扭曲:“快,快!赶紧传讯关外——”
裴玄素究竟带了多少人来?
裴玄素及他麾下的韩勃、陈英顺、赵怀义张韶年等等东西提辖司高层和绝大部分的亲信高手都不在,百分百往关外去了!
不管如何,杀黄幸屡绝对不能失手!
……
闷热的夏夜,黑黢黢的密林里。
满地的血腥,满头满身的热汗,解毒丹渐渐发挥功效,徐景昌能扶着站起来了。
沈星霍地回头,树影黑林中,那个长大了许多应勉强能算是青年人的大少年正站在岗壁前大石侧,他很高很高的,但眉目犹有几分青稚,一瞬不瞬看着她,徐景昌身后的徐芳已经虎目含泪泣不成声了。
“景昌,景昌,……”
其实沈星也长大了很多,昔日软糯娇怯的小女孩神态消失了极多,一身蓝布女式胡服劲装,白皙热得通红的脸面,身姿挺拔得像一棵白杨树,柔韧又娇稚。
两人泪盈于睫,沈星轻声喊着,一声声,徐景昌眼泪哗地下来了。
两人飞奔,往对方跑去,前世今生,这个错失了的拥抱,今生重重拥抱在一起。
徐景昌哭道:“我错了,我错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
沈星眼泪如雨,把脸紧紧贴着有汗味但鲜活温暖的肩窝,她真的做到了!
现场在收拾战场,匆匆吃解毒丹和裹伤,徐喜邓呈讳他们也冲过来,徐喜等人激动同样哭得稀里哗啦,邓呈讳他们按下心内焦急,也露出一点笑。
他们这边强冲下中毒的人不少,解毒需要时间,还有孙传廷带人追出了一段的,沈星摸着景昌暖热的脸,又哭又笑过,徐景昌焦急道:“他们可能对黄伯父不利去了!今夜的人少了很多,……”
“我知道,我知道,等解毒之后,我们马上就动身,我们好多人中了毒。”
分开这么些年,但重逢一点都不需要消除隔阂,因为没有。彼此之间,其实都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这么做,心内柔软怜惜,只对家人绽放。
徐景昌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心潮起伏又哽咽,他又激动和徐芳他们分别拥抱,之后又客气感激冲邓呈讳张合等人抱拳,他服解毒丹最早,毒已经渐渐松动,晕眩手足发软还有,但能勉力如常了。
邓呈讳和张合回了一礼,客套又不失亲热地淡淡笑了笑:“我们都是奉督主之命,星姑娘是我们的主母,应该的。”
徐景昌一下子闭了嘴,拿眼去看了徐芳,徐芳冲他点了点头。
梁喜一瘸一拐,由何含玉扶着跳上来。两人一边一个,勾着沈星的脖子,“这下可好了,你总算得偿所愿,不用再担心了!等你二姐和二姐夫也救出来,就算完满了。”
沈星心里是高兴的,她抿唇冲两人笑笑,眉眼弯弯。
“你们赶紧休息,把脚包扎好了,等会还要出关一起出发呢!”
梁喜切她:“还要我们呀,我们都伤员了。”
沈星呸她们一口:“才一点点伤,赶紧的,继续西去地势更高,也不知谁能撑住,说不定你俩能当大用呢,快点快点!”
梁喜何含玉故意的,沈星当然知道,三人打闹两句,梁喜赶紧一蹦一跶,被何含玉搀着继续往前面包扎伤口的人堆那边去了。
沈星赶紧回头:“景昌,你知道吗?二姐和二姐夫都没死,他们在明太子的手上!”
“明太子?!”
像有一记重锤,重重砸在徐景昌心口,他一下子血色尽失,想起黄幸屡那句明太子不是好东西!
徐景昌痛苦闭目,低头捂住脸。
沈星抱抱他,“这有什么的,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走过很多弯道、错道,都没关系的。”
“是啊小公子,没有你,他们也有别的办法。”
徐芳徐喜他们纷纷出言劝慰。
是的,现在伤春悲秋已经没有意义了。徐景昌虽年少,但这些年在暗阁,也经历过很多的同伴朋友和手下受伤或死亡的惨事,刀口喋血生涯,他很快收拾好了心情。
沈星小声的,附耳把裴玄素和她商量过后对沈爹的安排都说了一遍,徐景昌对家人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
有喜有悲,纵横交错。
沈星拉着景昌坐下来,徐芳和他一起包扎腿伤的伤口,沈星则在抓紧时间把两边手腕的袖箭皮套借下来,把邓呈讳帮她捡回来的袖箭一支支装上去,徐景昌本来努力回避这个话题,可沈星还是问了,“景昌,大姐怎么样了?外甥和姐夫呢?”
徐景昌一滞,半晌他才抬头,“姑夫和表弟挺好的,就是,就是,大姑怕是要不好了。”
说到最后,他黯然下来,徐芳他们动作一顿抬头,徐容的匕首都掉在地上了。
“……不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