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辈子的裴玄素最开始之所以会选黄幸屡的原因,沈星也是知道,黄幸屡之所以坚守,正是因为他相当耿介,是个牛脾气的固执之人。
就一眼,沈星的脑子嗡了一声,黄幸屡怎么可能会是上辈子那个和蔼可亲的老将军?
他破口大骂徐景昌,可见深恶痛绝,这个事情上辈子也发生了吧?那他为什么会在她面前绝口不提,只跟着她怀缅景昌,说景昌怎么怎么好?!
沈星自旧马厩铁蒺藜之后,一直怀疑上辈子裴玄素是不是也爱她?并且挥之不去念念不忘。
这一次脑海炸了一般。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上辈子的黄幸屡为什么会这样,一个人呼之欲出!
百分之百是“他”的手笔!
——她太知道上辈子那个沉沉阴鸷又性情暴烈尖锐男人的手段了,对于他的政敌,不是他的人,他下手狠到极点。
可以说敲断你的骨头,威逼利诱,除非一家都不想活了,不然他那时已经权势熏天,大半个国朝握在指掌之中,东都中央、地方内外没人能按得他,他有什么是想做又做不到的?
黄幸屡就算是个死牛头,他也能拧过弯来!
可那个时候,张太师已经去世,他权倾朝野,她太后名头能给他的需要和作用越来越弱。
他为什么还要煞费苦心这么做?
除了安慰她一下,抢在徐芳前面找到黄幸屡,除了不再让她崩溃伤心一次之外,还能有什么作用?
他又得到了什么好处?
没有。
他的骂名还得又添上一笔。
他向来不在意骂名,只要有价值,只有他愿意。
这是有什么价值啊?他为什么又愿意了?这么大费周章煞费苦心折腾出来,就为了不让她再崩溃伤心一次吗?
可她的心早已伤透过,再多一道除了哭一场,也就没什么了。
沈星突然之间,感觉眼前模糊,泪水倏地下来了。
心比脑子还敏感。
天旋地转,心肝像被什么死死拧住了一下,痛得她呼吸不上来了。
......
本来很失落也很失望,甚至调整过心情,但万万没想到,这么突然之际,她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沈星脑子乱哄哄的,她赶紧看了一下黄幸屡的伤,喘着气,泪水下来了,赶紧撕下自己的衣摆,给黄幸屡大腿和后肩多处还在滴滴答答淌血的很深的伤口止血。
后方剧烈的打斗声很快停止下来了,孙传廷徐芳等人连同徐景昌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暴起,重创对方多人,很快形成绞杀局面,把战斗结束了。
孙传廷率先冲过来,一看黄幸屡的伤势,脸都白了,沈星喘着气小声回:“快去找老刘吧!”
她双目泛红,有强行压抑的情绪和鼻音,孙传廷惊诧,但谁也顾不上这些了,孙传廷急声喊:“快!我们……稍稍挪一点,赶紧让人回去督主那边找老刘!另外分一个人去放信号箭!快啊——”
不然黄幸屡死了,都白忙活了。
他们甚至不敢多挪黄幸屡,七八个人尽力抬平,小步急速移动,勉强挪离这处最显眼的战场一些。
一通人合力,黄幸屡勉强止了血,就剩大腿一处,一边移动着,沈星被诸人夹在黄幸屡的大腿一侧的位置,她紧紧用里衣折叠的布片还在死死按着他撒了金创药的大腿。
上下颠簸起伏,硌脚奔跑,树木枝梢不断刮过她的脸和眼睛,她尽力侧头躲闪,重喘呼吸着,紧张着,心里又乱哄哄的。
此刻,从前,前世今生不断闪现。
她眼泪有意识的,跟着这紧绷到极致的情绪往下无声流下来。
......
黄幸屡和沈星一行人先后离开之后,裴玄素无心恋战,阻截了大概有两刻钟之后,他就下令脱身撤了!
带着人放风筝,剧烈的打斗,双方谁也没有得胜,最后裴玄素成功脱身。
张蘅功暴怒,但也顾不上,赶紧命人跟着己方人留的暗号往东北方向急追。
但黑魆魆的夜,找暗号可不容易,远及不上裴玄素那边的信号箭的快。
信号箭是偏离沈星他们所在的真实位置的,张蘅功等跟着赶去也没法第一时间堵到人。
在沈星孙传廷他们在这边成功抢到黄幸屡之际,已经注定张蘅功要失之交臂了。
唯一的就是,黄幸屡的伤实在太重了,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
黢黑密林,涧水隆隆的声音,一线月光又被乌云隐蔽,时隐时现。
裴玄素带了老刘和陈英顺等人以最快速度赶到,一群人浑身浴血杀气腾腾,不少人一到地方,直接瘫软坐下来了。
裴玄素第一时间先看了这黄幸屡,一看,不禁皱了一下眉头,他给老刘下了死命令:“必须救活他!”
老刘把药箱接过来,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拨开黄幸屡身边人,“别围着!快快,去打点水来!去,快快。”
那边忙乱成一团,不过其他地方都安静下来了,陈英顺等人稍稍缓过一口气,这点小事不用裴玄素吩咐,他和赵怀义韩勃等爬起,马上点上缓过来的一部分人,开始巡睃收拾了。
黑黢黢的密林,山涧边这一小块空地,裴玄素视线自黄幸屡那堆人移开,就扫到了挺直脊梁站在大树侧的徐景昌,他转过身去。
徐景昌有些拘谨:“小姑父。”
他下意识往左右望了一眼,不过沈星不知去哪了,徐景昌也没在意,因为他年纪比沈星还大,他从小就想保护小姑姑。
徐景昌早就听过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的大名了,如雷贯耳,威摄各方的程度。两人也曾短暂照面过一两次,不过都很匆忙。
这还是第一次真正接触。
眼前这个剑眉凤目艳丽俊美到极致又有两分阉人特有的阴柔的黑衣男子,目如冷电,颀长高大,单手持剑,威势摄人,他美极了,却教人不禁低头,不敢逼视窥看之。
不疾不徐间,很有种让人心寒胆颤的凌厉感。
裴玄素也扫了眼,少年与青年交界的年纪,但皮肤白皙容貌犹带几分青稚,徐景昌看着比实际年龄还小点,很高很瘦,比上次匆匆一眼还更瘦了些,可见心里压着事心思太重,人不长肉。
裴玄素点点头,淡声吩咐:“先跟着梁彻和韩勃身边办事吧。别担心,我和你小姑姑已经求了圣旨。”
是他自己求的,但他毫不犹豫把沈星也一起说了进去。
不是沈星,他也不会求。
百般费心,也不过爱屋及乌罢了。
徐景昌一听第一句,裴玄素不客气吩咐,他反而心头莫名一松,那种有点格格不入的不自然感觉也去了,他立即点头应是:“是的,小姑父。圣旨的事我听小姑姑说过了。”
徐景昌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但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其他,眼前男子很冷,没什么轻快说话寒暄的余地,让人发怵。也不知小姑姑怎么看上的?他小姑姑人很温软柔和的,也不知两人是怎么恋爱怎么相处的?没法想像啊。
裴玄素点点头,他把梁彻叫过来,让梁彻带徐景昌给后者安排事情做,“去吧。”
“是,督主!”
“是,小姑父。”
梁彻侧头看了看徐景昌,笑了下,勾着徐景昌的肩膀去了。
“我们都是阉人啊,徐小公子莫嫌弃才好,……”
“不不,怎么会?大哥你可别叫我小公子,我不是,景昌就好……”
裴玄素收回视线,立即就睃寻沈星了,咦,星星怎么不见人了?
他赶紧招了冯维来问,才知道沈星往外面去了,他诧异,不禁皱了一下眉。
裴玄素立即往那方向过去了。
......
裴玄素他们还没到的时候,一行人身上的金创药全部用完,包括后来跟着暗号追上来的冯维等人。
可黄幸屡大腿的血还没有止住。
那个时候,人人都急得不行,能动的全部都往外面找药去了——来之前,老刘特地和他们说过,中原的很多草药关外也有,万一发生什么,不到最后一刻千万别放弃。
沈星他们往几个方向跑,专门在树下和荆棘丛石壁底下钻,沈星找到了好几株的紫珠、蒲黄,把东西都交给状态最好的徐喜带回去,他们实在走不大动了,心脏彭彭像兔子要蹦出来一般。
沈星把老刘给的药丸服下一颗,和大家一起缓了半盏茶,才总算感觉好了一些,赶紧爬起身往回走。
他们这队走出有点远了,回程的时候,碰见的好几处尸首,但就在走到第一处尸首倒伏的时候,他们先跑去看看有没有自己人,没有。
但劲风吹拂乌云,月光洒下来,看见那躺在地上的三条东宫的尸首时,其中左边那具,沈星不禁又愣了一下。
有些东西就像多米诺骨牌,本就是一串藤蔓上的瓜,扯出一个,很快就会发现第二个。
并且这第二个,让本来就有些高原反应的沈星头脑嗡一声,险些直接晕眩在地。
她突然冲上去,徐芳:“小小姐!……”
不过沈星并没有去哪里,她只是冲到最左侧一具侧脸趴地倒伏血泊的尸首边上,一把扣住这条男尸的肩膀,把他翻转过来。
这人脸上有个青色刺字——不是普通刺青,而是被发配边陲的罪人,刺上当地署名的那种黥刑。
这人脸上一个“越”字。
这人发配的是南方越州边陲——黥刑刺字很深,油墨特制,除非把一整块肉剜了,否则不可能消去。
明太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弄的那么多的越州黥刑服刑的人。
沈星却一下子闪电想起前生一件事情。
那是发生在徐芳征得她同意之后往裴玄素那边放了人刺探,结果被他发现,他暴怒,进宫掐了她脖子,踹断徐芳七条肋骨险些让徐芳丧命后的不久。
两人各有立场,但不得不说,站在裴玄素的角度,应算她背刺了他。
两人关系降到了冰点。
她哭着,守在徐芳的病榻前,一直快十天,徐芳才勉强熬过了几度垂危的时期。
而裴玄素冰冷到了极致,一连多月都没有进宫来。
他肃清手底下,所有人相关的人全部杀光,宁纵不枉,暴戾到了极致。
两人真正抵达的关系最差的谷底时期,很久不见面,现在回忆想想,他应当阴沉排斥恨着她。
可有一天,他突然进了宫,冷冰冰说金州的逆道案,应当由陛下或太后亲自监刑,陛下年岁尚幼,让她去。
金州的逆道案,是逆道人以宗教之名蛊惑民心,以反阉党太后之名有所意图,是门阀残余势力弄出来的。
长达半年的稽查审判,这人亲自主持的,沈星当然知道。
但完全没有必要太后亲自旁观去监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