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反反覆覆,长达一年多,终于才勉强愈合的。
说实话,能好成这样,真的算很难得很惊喜了。
很艰难,但也很无声热忱的爱。
陈同鉴和沈云卿对视,微胖的脸微微泛红,露出一抹甜蜜的笑,他不好意思想低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最后是沈云卿冲他皱皱鼻子,笑着跳下长凳,把衣服利索拉好:“有劳你了,陈大夫。”
陈大夫笑着寒暄两句,低头收拾药箱不提。
夫妻俩默默温情,小陈大夫也背着药箱出去了,陈同鉴急忙送人,外面徐景昌和徐芳等人急声询问的声音。
但隔间里就安静下来了,就剩姐妹两人。
沈云卿低头系衣带,沈星埋头上来帮忙,她想笑,但根本笑不出来,扯下唇有滴眼泪滑下来了。
她的二姐,从前一杆红缨枪武得虎虎生风,昂首阔步英姿飒爽,走哪都大步流星疏朗开阔的二姐姐。
沈星心里很难过。
但沈云卿却不这么想的,她觉得,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某种意义上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来着。
她勾着小妹的肩膀,姐妹俩趴在窗畔,她低头哄沈星:“妹啊,别哭了别哭了。”
她心疼给沈星抹眼泪:“这是好事,你知道吗?”
沈云卿左右瞄了瞄窗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还是那么灵活有神,她掩嘴小声:“这次,我和你姐夫就能顺理成章退出去了。”
退什么?
梅花内卫,可不是什么太好的地儿。
比暗阁好一些,但也仅仅只是一些。
当初,沈云卿既是为了自家有人站队太初宫,而加入梅花内卫的。
二来,也是想悄悄查家里的事——因为刚才说的,她当年偷听到的那些事儿。
她不小了,当年九岁,记得真真的。
家变在两年后,她十一岁。昔年就有怀疑的,她和沈星不一样,她年纪大,对祖父父母叔伯婶婶和堂兄弟印象是那样的深刻,人前大姐姐,但私下偷偷哭过无数次,四叔发现了,给她抹泪开解,叔侄又相对落泪。
她加入梅花内卫,未尝没有执着想查的心念。
但现在经历的这么多,仅存的家人几度险死还生,自己和丈夫牢狱长达两年,出来竟发现连小妹妹都茫茫出宫被夹裹其中了。
真相知道得差不多。
酸楚难忍肯定有,但沈云卿素来乐观,那些执念反而淡了。
能保住剩下的家人就很不错了。
明哲保身的霍少穆能活,但霍少成未必,蔺卓卿也鬼门关走一趟。
其余的人多少人再度投身进去,反而粉身碎骨的。
从这里走一遭过,才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有多么渺小,能剩余家人好好活着,有多么不容易。
沈云卿笑意也敛了,她站在窗前说:“傻丫头,能全身而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有了这个伤患借口,刚好她和陈同鉴都是半暴露的状态,还是女儿身和阉人,也无法转到朝中军中或地方的监察岗。
正好还有圣旨在,自然而然,就那么退出来了。
沈云卿腰腿疼,但站姿笔直,长挑瘦削,有着昔年在父祖叔伯和家中成长学来的军姿般的姿态。
真的非常非常幸运了。
要沈云卿说,这伤真的恰到好处。
当初狱中的伤痛苦困,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再回首,感慨万千。
沈云卿嗓音清亮悦耳,但此刻染上一种黯沉,江风猎猎,吹散她的鬓发和声音,她想起自己死去父母家人,轻声说:“这样的局势,将来也不知会如何?能侥幸得以全身而退,真的很幸运。”
大姐那边,也不知会怎么样呢?
但沈云卿看一眼身侧怔忪出神的沈星,最后一句没有说出来。
沈星没说过,匆匆重逢,要说的话太多,她也没顾得上问细节。
但沈星过去性子纯真偏软,青稚年小,胆子不大,她出了宫门,磕磕绊绊走到今日,还找了个阉人当未来夫君。她在这过程中磕了多少个跟头,受了多少委屈和苦头流了多少泪甚至血,可想而知。
沈云卿心里难受得不行,她转身,把小小瘦削一个的小妹妹紧紧箍在自己的怀里,她低下头,无声一滴眼泪滑下,没在沈星的黑色发顶。
沈星把脑袋埋在姐姐的怀里,这一瞬,无限多的委屈突然涌了出来,她竭力忍着,但眼泪还是流出来了。
她想起的不是今生,今生其实她没有吃多少苦头;她想起的是前生,那七年时光像是影画翻掠,在眼前飞逝,种种的委屈难过突然井喷而出。
迟来了两辈子的亲人拥抱抚慰,她这一刻才真真正正感觉到,她上辈子真的吃了很多苦,流了很多眼泪,受了很多的委屈和难过。
沈星眼泪像喷泉一样,突然就哭得稀里哗啦。
……
有人抚慰,能像小孩一样哭着;她细细辨过她的前生,她前生其实也有人无声保护着。
哭了很久,最后姐妹俩抱头痛哭一番,才互相抹去眼泪,露出笑脸。
沈星脸上笑着,好像已经恢复了,但心里沉甸甸的,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一样难受极了。
她哭着哭着,很容易就想到那个人,那个鲜明热烈阴沉强势和她纠缠了半生的男人。
她的前生,在这个人手上身下染上了最浓墨重彩的色泽。
姐妹俩破涕为笑之后,水烧开浴桶抬来了,沈星心里存着事,撑着笑着姐夫景昌说一阵,又让景昌在这里照应二姐和二姐夫,她说去小陈大夫那里拿个药。
但出了门之后,她叫徐容去拿,自己脸上的笑就落下来了,她怔忪着望着长长的褐木走廊,突然小跑了起来,沿着走廊飞奔到舷梯,顺着舷梯到甲板,有下了底舱。
底舱黑乎乎的,点着几盏油灯,舷梯顶部的天光泻下来,舱房里面潮热闷热,血腥味浓郁。
因为要清理痕迹,霍少穆的人也要带回来治伤或安葬,宦卫不知道谁是霍少穆的人,死没死,匆忙之间,就把那一片的尸体都搬回来,在码头不远靠岸运上船的。
但幸运的是,辨认过,死的都不是霍少穆的人,一伤两重伤,都在上面舱房治疗。
于是乎,底舱这里,剩下的都是明太子那边人的尸首了。
如无意外,这些人里面,有前生杀害她二姐夫的,重伤她二姐的,最后让她二姐脱力不治再伤而亡的。
或许还有给景昌下药的。
——前生暗阁罪名确凿之前,景昌应该一直持续用药到上刑场。
也不知,景昌有没有在这些牢狱中转过,二姐二姐夫见过他吗?
沈星突然下来,看守底舱的宦卫惊讶,但她勘察台的,来也正常,就是没带工具有些奇怪,宦卫忙搬开半扇阖着的舱板,让沈星进去。
沈星提灯进去了,她把灯放下来,一具具翻过这些尸首,看他们的脸。
终于,她看见了几张熟悉的脸孔,其中一个左眉和鬓边中间有一个拇指大小的黑瘤子,位置和五官都是一样。
这几个人,前生的金州逆道案刑台上,是站在第一排的,就站在沈星的面前七八步远。
她被那个人阴着脸强行按着,看得真真切切。
她对这个近在咫尺的全体人头落地的被砍下的血腥场面惊悸,第一排中间这些人脸的因此格外印象深刻。
她可以百分百自己没有记错。
就是他们。
她现在也可以百分百肯定,前生那个金州逆道案,其实就是那个阴晴不定的男人在为她复仇!
有种悲怆,慢慢蔓延到心口,至四肢百骸,至她的脸面和眼眶。
沈星慢慢跪下来了,她伸手掩面,哽咽得难以言喻,失声痛哭。
有种被凌迟般的心碎。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你们彼此相爱多年,但因为种种外因和误会,至他死后多年,你才发现他也曾这样深深爱着你。
虽然这辈子携手。
但那一辈子那个当时,他直至死去。
他们都彼此饮恨不知。
……
沈星突然就哭了,哭得无声凝噎伤心难以自抑,徐芳他们都慌了,急忙上来问和劝。
可沈星只是摇头,说想她自己一个人安静一下。
就一下,她很快就好的。
徐芳他们只能忧心忡忡退去。
沈星进了隔壁的底舱,胡乱坐在粮油的麻袋上,自己一个人哭了很久,才渐渐停下来,收拾好心情,去用冷水洗了洗眼睛,重新上了舱房。
去二姐那边看了看,二姐已经梳洗完毕了,二姐夫正在洗。二姐正坐在床沿,低声和景昌说些什么,景昌笑意全无低着头,隐约有“大姐夫”的字眼。
沈星知道他们说什么了,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就没有进去。
在廊道漫无目的走了一阵,她回了三楼的房间。
裴玄素等她很久了,他虽想着沈星,但也没法停止他的忙碌。
裴玄素刚写完密折让冯维送出去,翻看密报,一听见外面星姑娘的喊声,他不禁精神一振,露出喜色,起身就迎了上来。
“回来了?”
沈星眼睛还有点红,看着像哭过,但姐妹家人重逢,激动哭一轮也是正常,裴玄素这时候并没有感觉什么异常。
沈星强撑着笑:“对啊,二姐姐夫梳洗,二姐大概和景昌在说大姐夫的事情,我就回来了。”
她抬眸,一瞬不瞬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睃寻他前生一样的地方。
裴玄素把她抱了个满怀,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呼吸,忍不住闭眼,汲取到很多的力量。
这一刻他感觉心都被灌满了。
沈星也忍不住紧紧抱着她,闭上眼睛。
两人亲吻了片刻,沈星闭着眼睛,仰首承接他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