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们才分开。
两人手牵手,进了房间,沈星心里有些哽,但她强自压下,撑着露出笑,在窗侧妆台坐下,支起黄铜镜,解开方才和二姐在隔间挨蹭时有些凌乱的发髻,欲重新梳好。
裴玄素一直跟着,带着几分微笑的声音:“老刘那边,黄幸屡倒还成。熬过高热了,转回关内,老刘发信说回来,算算时间估摸今日就到。……何舟那边,我得先把这霍少成和两图拿下,后面,再视情况,……”
裴玄素问过二姐二姐夫,沈星撑着笑说了两句,之后她坐下来,他又说一些琐碎的密报,还有他安排何舟那边的打算。
絮絮叨叨,他现在不管有什么想法部署,都不会瞒着她的,顺嘴就能说几段。
和前生简直判若两人。
这辈子的裴玄素是那样的好。
而前生的他却是那样的让人悲怆。
沈星心口好像过电一样,有种战抖的栗然,情绪走遍全身,她喉头有些哽咽,好像很宽慰的开心,但又很悲恸,好像整个人被劈开两半,情绪前世今生各一半,又合成一个整体。
她竭力忍着,但这个时候,裴玄素却俯身,她扯下了发带,细长的乌发披散下来,他看发间有些细碎的枯叶,便低头要用手去捻去。
半下午的斜阳照入舱房,他的脸颊一片金黄色泽,映在晕黄铜镜面上,他脸上有妆,这个角度几分阴柔的艳美,垂下眸来,简直和前生某个画面惊人的重合。
沈星坐在妆台前,望着黄铜镜面,那个小小脸颊有些苍白的她,和身后白皙阴柔而艳美凌厉的他的侧颜,她的心一刹不禁抽了一下。
她下意识就伸手向去妆台上摸一下,想把她挑好的钗子递给她身后的人。
谁知摸了空,她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心口却突然像被抓一下似的,她不禁握紧的拳和手上的梳子。
今日心绪起伏太大了,一刹动作勾起就勾起了长长的回忆画面。
这个妆台,这个镜子。
前生,她不喜欢复杂头饰,金灿灿一片,沉重,像压着她一辈子似的。
落在别人眼里,就是性喜清淡,不爱繁复打扮和金银首饰。
她在那人的太师府里,有一个妆台,虽然从未承认这是她的,但确实是她在使用。
上面总是琳琅满目的首饰,但不大喜欢那个人,她看这些东西也总会带几分不顺眼。
兼且,她对打扮插戴兴致一般,简简单单,随意就好,有那个时间不如看看书学一下其他。
她难得有个特别喜欢的首饰。
她过夜后,会梳妆,偶尔看中一个碧玉的发簪好,她戴了。第二次再去,好长一段时间,精美得近乎流光溢彩的碧玉钗环配饰,一匣一匣,满妆奁数之不尽。
甚至还有黄玉、紫玉、羊脂白玉,各种美玉品种。
她偶尔看个银头冠好,也是如上述,满满的精美银饰数之不尽。
都是这样。
过去她以为是小太监和总管的讨好,但现在回忆起来,或许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从来没有送过东西给她,但重阳宫的好东西总是不会缺,衣食住行,每一样。
那些钗环首饰,可能是他亲自吩咐的,甚至……是他亲自画的样式。
沈星直到这辈子,才知道他状元之才,工笔画其实非常非常的精美细致。
裴玄素俯身这个画面,她突然想起他经常漫不经心站在她身后,接过钗子插在她的鬓发上。
他俯身,两人都盯着那面黄铜大镜,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馥郁的龙脑香香息。
是那么地清晰。
只是那时候两人矛盾太多,她总是看不清他那双幽深的瞳仁里面沉沉的颜色究竟藏着什么。
他总是情绪沉沉。
而她也看他各种不愉快。
这辈子没了矛盾,没了负气当时,再回首去看,却看出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他幽暗暗沉的好像要把人吞噬的不知名眼神,其实这辈子她喊二哥的裴玄素也经常这样看着她。
她后来明白了,因为二哥爱她。
沈星很难受,她很想痛哭落泪,为前生那一段沉默无声深深又饮恨不知错失的爱情。
她忍不住伸手摸胸怀内袋的位置,才想起那张纸也不见了,什么都摸不到,心口钝钝的痛。
关于前生那个他,她什么都没能留下。
只能一段段去追溯他曾经深沉的爱,伸出手去,却隔着时光,什么都抓不住。
这一刻,沈星真的很想拥抱身后的人。
用力,花光她全身的力气,去拥抱他,把前生那一份也拥抱回来,努力贴补在前生空缺了的位置上!
沈星也确实这么做了。
裴玄素细心替沈星捻去细碎的枯叶,她梳了两下头发,却突然浑身战栗,声音带上哭音,他蓦地抬头,却见镜中人已经泪流满面。
“裴玄素,裴玄素,我可以抱抱你吗?”
她声音带着一种哀伤,像三月浸透夜空的凉水,浸透入心。她在黄铜镜面一瞬不瞬看着他,嘴唇和泪光轻轻哆嗦,她转过身来,一瞬不瞬,渴望又带着一种祈求,仰看着他。
她伸出手臂,想他俯身拥抱他,下一瞬,两条细长的纤臂也确实拥抱上来了。
她轻轻的靠近,却有如同水蛭一般,贴着他的左胸,缠了上来,紧紧贴着拥抱着他。
裴玄素却一下子愣了。
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此情此景,他突然意识到,她喊的这个“裴玄素”,从来都不是他。
——在这个午后,他突然心有灵犀般,闪电般明悟,沈星喊的“裴玄素”不是他,喊的“二哥”才是他。
他的心登时就是一沉。
因为两人确定关系在一起之后,在很长很长时间,沈星喊的都是“裴玄素”。
二哥销声匿迹。
一直到近段时间,才慢慢出现一点。
他僵住了,手指细心捻下的黄叶碎片甚至还捏着手里。
他看着黄铜镜面两个人,那个突然脸色大变的自己,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自己嫉妒暗恨了这么长的时间。
可,可沈星从头到尾,究竟有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独立的人过?
她的爱情里,真的有他吗?
她究竟真的爱过他吗?!
还是……从头到尾,都只是那个人,他只是那个人的影子。
他会不会甚至连独立被爱的资格都没有?
她曾经有没有去理解,去认真打量他这个人,在她眼里是这辈子的这个他,然后去爱他。
自己爱她爱到死去活来。
可她真的有爱自己吗?
他会不会那一半的爱情都不属于自己?
一瞬间,三伏天如冰水浇头,霎时从头凉到脚趾末端,他只感觉头晕目眩,心脏好像变成一块硬石头,他整个人都不会动了。
就好像那个年轻的他,突然知晓了父亲的判决刑名,整个人突然失了温。
成了一块硬石头,站着动弹不得。
第105章
船行破水,逆流而上,激起浊浪无数。
半旧的普通大商船之上,船舱内部却是岗秩有序,宦卫林立,井然锋肃。
三楼的船舱的临时大值房内,裴玄素脸色微沉端坐上首,底下围坐的正是梁彻顾敏衡唐盛等核心心腹的副提督及号头官诸人。
梁彻才刚刚回来的,带回了新平县志及相关舆图等物。
这次快马快船,董道登等人跟不上,不过除去已经快马赶去了东都的陈英顺韩勃何舟等人,梁彻顾敏衡张韶年唐盛也还在。
他们兵分九路奔赴之际就接了裴玄素随时待命的命令,有条件的都像陈英顺般先后私下离队追上来,迅速聚拢回到裴玄素身边。
梁彻白日并没有在平乡码头上船,而是奉命掉头去取新平县相关的舆图县志等物,之后一路快马急赶,刚刚回来的。
此刻,大值房内灯火通明,新平县的舆图摊开,正铺在大方桌上。
梁彻唐盛办事也是办老的,顾敏衡张韶年年轻些,但就算后,各种棘手案件和明暗差事这些年来都做过极多,偏像这样的大型水道相关还是第一次接触,又不熟悉机关机括和建筑修建,一时之间侧头把这舆图皱眉看了又看,但看不出头绪来。
“督主,请夫人来吧?”梁彻说,图纸方面沈星是专精。
侍立在大方桌一侧冯维和孙传廷对视一眼,冯维瞄裴玄素,裴玄素面色看着没有变化,正端坐在首座太师椅上垂着眼眸凝神看图,貌似平常的样子点了点头。
冯维便跑出去喊沈星。
裴玄素和沈星的起居卧室在长廊的尽头左侧舱房,她下去和二姐他们一次吃了饭,回来又梳洗过,此刻开窗给舱房通风,推开舷窗后靠在窗牖一侧盯着波涛起伏的江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维敲门,喊了一声,她立马回神,深呼吸一口气,赶紧收拾了一些测绘图纸的工具和炭笔,忙跟着过去了。
“梁彻回来了?”
“是啊,刚上船的。”
沈星情绪还有些郁沉,眼睛热胀热胀的,但她去和二姐他们吃饭前敷过了,表面看不出来。进了房间后,大家纷纷起身笑着和她打招呼,端坐在最上首的裴玄素也抬睑看过来,她打起精神,牵起唇角努力向大家笑了笑,好像平时一样。
大家都熟悉得很,简单笑说两句,气氛很快就恢复了小议的沉肃了。
沈星坐下来后,她仔细看了看图,先把靖陵的位置用炭笔圈出来,以及勾一笔靖陵山脉一直延伸至浔江乃至新平县一带的走向。
不管有什么心事,这会儿都先压着,她敛神专注,认认真真先把虚线走出来。
然后她让身边的梁彻把县志和相关的游记都拿来。
——蔺卓卿此刻也在船上,刻骨的仇恨和不甘让他连关外这么艰难的环境都跟了大半。他最开始给裴玄素提供的讯息,就有他爹和哥哥们当年曾先后私下出差到浔江的龙口县到新平县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