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人快步上舷梯登上楼船。
冯维低声说:“孙传廷说去买药的时候,似乎有人尾随他。”
裴玄素的药并没有一次性买,冯维目标大,他和邓呈讳都没敢自己去,而是交给长相路人平时又相对少出头出面的孙传廷。
孙传廷当然也不敢自己就这么去买,但好在阉人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经常会私下去买一些药物,他分散着托了几个人去买了几贴药,然后才偷偷自己改装溜了出去。
孙传廷异常谨慎,换了多次装束,又去青楼又去赌坊,买药物也挺顺利的。
只是他分别在几家药铺买了三种药之后,忽想起杜仲胶,赶紧回头想一起买了,却远远发现,有个高瘦的男人正在询问药铺掌柜什么。
药铺掌柜从算盘上抬起眼睛,说着说着,手还指了一下,指的正是刚才给他称香时附拉出来的那个百子柜抽屉。
孙传廷心一突,反应极快,佯装没有发现,就势直接拐弯,去买了一点其他东西,杜仲胶也不敢买了,拎着东西就直接回来了。
冯维把药从套了棉套的陶壶里倒出,端上来,对裴玄素说。
“主子,您说,会不会是宣平伯府的人?又或者是上次那伙人一拨的?”
宣平伯府裴家,裴玄素的祖父叔父堂兄弟们。昔年裴文阮父子身边的人,不拘是文书幕僚、护卫管事、侍候下人,当然是很多出身宣平伯府的。
裴玄素刚刚从龙江出宫挣得副提督之位的时候,他手里急缺人用,况且这些确实也比不明来路的人用得放心多了,于是就把狱中、已经没入宫籍、或者已经在流放路上的旧家人就文书护卫之类全部提回来了。
这段时间,他不断调整身边的旧人,表面安置实际剔除了不少,基本已经稳定下来了。
但也不排除有漏网之鱼。
宣平伯府那边关注裴玄素的动向太正常了。
故冯维有这个猜测。
裴玄素对此不置可否。
至于另外一个怀疑对象,那天被蒋无涯率先发现的第三波人。裴玄素这段时间除了鹰扬府的公事,他对沈星私下磨人的情感,另外就是思索着来路不明的第三波人。
裴玄素:“杜仲胶先别买了,还能用一阵子,别急。”
他眯眼,在发现了这第三拨不明人士之后,裴玄素私下迅速做了一些调整安排,但总体来说,他是个艺高人胆大的,裴玄素淡淡:“不管是谁,早晚是要露头的。”
他反覆忖度过,态度是慎重多疑的,但走到今时今日不亚于深入虎穴,危险的东西太多了,他父母死绝人在东提辖司中,能被人谋算的寻常东西都没了,也就没什么惧怕的。
当然,他迅速重新调整了沈星和裴明恭身边的护卫,并且私下叮嘱过徐芳了。
他碰了碰药碗,温度差不多,端起来一口饮尽了。
冯维问:“主子,好些了吗?”
裴玄素微微点头,冯维奉上的茶盏涑口,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咽下去了。
服药之后,他感觉确实好过了一些,阴郁和低沉的情绪也似乎少了一点。
就是还不敢见沈星。
他起身,转身立在舷窗之前,垂眸抚了一下手上那卷明黄圣旨。梁恩是个很懂办事的,把裴明恭的新户籍纸夹在装放圣旨的匣内。
他深深呼了一口气,掌心的圣旨不重,却沉甸甸的,他心情难得舒畅。
十六鹰扬府很快完蛋了!
裴玄素调整心情,他伸手舷窗推开了。
这是整艘主船最中心的大舱房,舷窗非常大,一推开,广袤长空和两岸郊野城镇远景,江面浩汤,大小的红漆楼船簇拥着最中心的三艘主船疾速航行。
他位于主位,居高临下,俯瞰船上一切。
红船上值守的宦卫番役掌队见主窗开了,他站在窗后,立即俯身见礼。
千里江河,破滚滚波涛。
但要说不如意的,也有,裴玄素点头无声叫起之后,他站了一会,转身亲自把圣旨收进他的衣箱之中。
把它放在一堆赐服厚衣的上面,他静静注目良久,才俯身阖上箱盖。
但他才刚把这衣箱亲自锁上,就听见舷梯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沈星的声音:“二哥,二哥你在吗?”
他心肝一拧,病愈之前,他根本不敢见她。
裴玄素立即直起身,“说我不在。”
他一个转身,连脚步声都不敢大,从隔间进去,打开倒秽物的小门闪出去。
只是刚出去,他却刹住脚步。
赵关山在门后,微笑看着他。
船板是木板制的,沈星的脚步声以及她和冯维对话有点失望的声音这里还隐约听得见。
裴玄素下意识想遮掩,不是不信任,而是铁牌,尽可能少让人知道。
赵关山却轻声说:“随义父来,咱俩说说话。
“韩勃那傻小子,都和我说了。”
裴玄素的肩膀一下僵硬,但赵关山只是笑了笑,他拍拍他的肩:“来吧,别担心。”
……
三艘主船,其中两艘在尾舱悄悄架了悬板,赵关山带着裴玄素回了自己那边的船上。
那里没有沈星,不用裴玄素说个话都不放心。
这么点距离,裴玄素一跃就过去了,用不上悬板,但他也跟在赵关山身后走过去了。
赵关山笑道:“老喽,比不得你们这些个年轻人。”
裴玄素说:“义父你别这么说,你才五十。”
“五十还不老啊?”
江风拂面,这几年暖冬,江水都没有见冰,大船走得又快又稳,就是风大了些,吹得两人一银白一赤红的曳撒和几缕碎发猎猎而飞。
赵关山带着裴玄素走到另一边,找个避风的地方,两人就坐在舷梯之上,赵关山吩咐一声,把附近的所有人全部清干净了。
两人聊了一阵公事,说得有半盏茶,但裴玄素听了前面那句“韩勃都说了”,他就知道赵关山想和他聊哪个话题,他心里有些不愿的,举目眺望江水,他想起沈星,心里又难受了起来,很简短回答。
赵关山长叹一声,他也不废话了,他说:“你是担心害了她对不对?怕自己会死,没有未来。”
言简意赅,简直一下切中了裴玄素心底最深处的情感!
他蓦地转头,从滔滔江水对上赵关山已见风霜之色的温和面庞。
两人一瞬不瞬对视。
对的!
没错。
赵关山简直一语中的,裴玄素这人从小就是个霸道执拗的,他能执着到年复一年去强求母爱,直到裴明恭发生意外才戛然而止。
所有和煦温柔都是表色,能制止他让他如此痛苦内耗的只有他自己。
沈星对他的好,让他根本没法忽视他没有未来,哪怕侥幸不死也注定被万人唾骂的处境。
他冷然而行,他毫不在意。
可沈星呢。
当义妹还好,当一个阉人的妻子、甚至地下情人。
凭什么呢?
她对你那么好,你凭什么这么做呢?
越在意,越珍视,就越先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这才是他所有退让所有决定的根本。
裴玄素这段时间情绪确实有点异常,带来的是身体上不适感觉,此时他忍不住紧紧捏着拳,一双漂亮的丹凤目有些发热,他用力甩了甩头,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下喉间的哽意。
他终于承认:“我讨厌蒋无涯。”
“如果他死了就好了。”
他有些阴暗地说。
这是裴玄素第一次把这句话往外说,从牙缝里挤出来,说得晦涩无比,描绘过视觉效果比从前看着略小一点的喉结在上下滚动。
他低头看了看这身素白华丽飞鱼服,袖口至前臂大片大片繁复华丽的银色绣纹,黑披风垂落在他腿侧,凌然,也孤孑。
“只可惜,蒋无涯不会死,反倒是我更容易死一些。”
说不定,下一个转场就死了。
裴玄素抬起前臂,修长、骨指分明的手掌上新疤斑驳,身上银白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赐服。
这是他的救命稻草,是他锐意进取、复仇的一切根本和倚仗,同时也是他背负的沉重枷锁。
赵关山一直听着,直到裴玄素沉默下来,他轻轻一叹:“确实很容易死啊,”这些年,他身边死的人有如过江之鲗,当初他拜的师父,他初初被阉割那年凑上去攀关系的几个哥哥。
有风光,有得意,也有落魄,但都已经死干净了。
并且死得很惨。
五马分尸的有,身首异处好几个,魂归荒野或宫禁也多。
“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我都五十了。”
赵关山也不敢给太肯定的建议,这是几乎扭转两个人的命运人生的决定,但他轻声说:“如果她愿意,两个人一起努力,一切还是可以的。”
赵关山盯着滚滚江水,他也有几分感慨,裴玄素霍地侧过脸来看他,他笑了下:“韩勃这小子,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铁牌禁谕是真的,前副提督邓全锳也是真的,韩勃的母亲张夫人被赐死更是真的,他当年神思大乱出了差错险些没命也是真的,他悲痛欲绝更是真的。
赵关山伸手摩挲了一会颈间的项链,那是一条红绳,末端系着一枚有些旧摩挲出了包浆的银的玲珑扣。
换个人,赵关山是绝对不会把这东西拿出来,也绝不会提起这件旧事。
他把玲珑扣摘下来,递到裴玄素手中,微笑鼓励他,“你打开来看看。”
裴玄素有些疑惑,但还是立即打开了它。
玲珑扣是一个圆形的饰物,内里中空,可以存放一些小东西随身携带。
裴玄素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个折叠得很小的信纸,先用油纸包着,用蜡封了,怕进水,他小心揭开蜡封,便了见了这团有些泛黄的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