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关山有些惆怅,但始终鼓励的微笑未变,裴玄素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它。
这是一封遗书。
——“喜你如盛夏白瓷,天凉待你归;慕你如朱雀深巷,温茶诗书,盼君与我同归矣;如青藤绕树,至死方依,愿万世轮回,换你十年红尘相伴。
今天天晴,有一碧青空,抬头仰望时,当是微凉好个秋。
从骏景轩到前堂,大约有二百五六十步,我想我每一步,都会走得开心的。
文砚哥,别伤心,我先走一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勃儿。
我想告诉你,这三年来有一千一百二十一天,比我过去的十几年都过得开心。
我不后悔,你也不许。
你记住了,要好好活着,把我一份一起活了。你要替我找齐汝窑那套杯子,替我找到合适当茶堂的小院给我打理好了,东西都摆上去,没有七老八十,不许来找我,……”
赵关山在旁边看着那张泛黄的信纸,他轻声说:“她读书不认真,前面一段都是抄的,你状元郎你别笑话她。”
娟秀的字迹,有点匆忙,但看出写信的人很认真。
这是张夫人的临终遗书。
两仪宫的天使包围直入前堂,张夫人已经得讯了,她最后匆匆执笔下了这封信。
秋阳,黄叶,晴空,她还抬头望窗外,想像他的脸。
有点轻快活泼,但更多是温柔,缱绻。
她从不悔,她说,再来一次她也愿意,这三年多,是她这辈子最美好最快乐的时光。
这段人皆鄙夷的婚姻,比从前她那三段人人都说好的好姻缘,都要好都要快乐美满太多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十数年三任前任光阴,换她一天都不换。
殷殷叮咛,快乐又俏皮,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她回忆过往,一点都不伤感,她恬静开心极了。
“你别听韩勃说,他当年还小。”
赵关山认真对他说:“虽不能相守,但我们从来不认为这是一件错事。”
他痛彻心扉过,至今想起来都依然难受,懊悔过,但终究不认为这是错事。
“你别先打了退堂鼓。”
赵关山说:“吃一堑,长一智,铁牌是在,但不声张就行了。将来,将来未必没有其他变化。”
东西提辖司想出去是很艰难的,但也不是不能想个法子,就像邓全锳,犯个错调进内廷去,当然,这是下下策。
“你将来可以谋求入朝或外放。”从东西提辖司出去。
是很难很难,但事在人为,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好呢?
即便是死了。
留下来的可不仅仅只有伤心啊。
只要她不后悔不就行了。
万一排除万难之后,两人都好好的呢?
这个前提,就是她清楚,只要她情愿,那一切就是甜的,一切都可以了。
裴玄素心一下乱了,他抬头看着赵关山,赵关山拍拍他的肩,笑道:“那丫头胆子小,蒋无涯来了也不怕,你还有时间和机会。”
赵关山人老经事多,蒋无涯想和沈星成婚,还早着呢。
他接过信纸,小心把它折叠好,收回玲珑扣里。
裴玄素看了看玲珑扣,又侧头望江水,他回过头来,风吹他披风猎猎贴在脸侧,他都没顾得上拂去,“……可是,蒋无涯比我好太多了。”
赵关山就笑了:“他好他的,你也有你的好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咱们这种人,一辈子能得一个真贴心掏肺又喜欢的可不容易。”
他问他:“你真的想就这么错过她吗?”
这个问题直击灵魂,几乎是马上,一个“不想”几乎脱口而出。
裴玄素心乱了,他张张嘴,想说什么,但乱哄哄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手上残留纸笺的触感,他忍不住动了动手指。
赵关山已经站起身了,他把裴玄素也拉起来,“你想一想,先问清楚自己再说。”
他看着裴玄素明显变差了很多的脸色,“现在跟我来,先把病瞧了。”
第46章
裴玄素这脸色差得,他下颌涂了膏子鼻翼也打了点阴影,但总体大多脸颊没有,他内心煎熬身体不适,这是事业上突飞猛进都没法弥补回来的,面色气场就显现出来了。
沈星找不着他人,但总或远远或匆匆见过几次的,连她都发现有点不对劲。
她找过韩勃找过赵关山,询问过他确实很忙,她想了想,最后向赵关山透露了对他身体的忧虑。
更甭提韩勃给说这件事的时候,支吾了一下,把那天裴玄素彻底失态的事也给大概描述了一下,他小声说,他觉得裴玄素有点怪怪的,可能生病了。
赵关山拉着裴玄素回了舱厅,该清的人他也清走了,他招手,一个穿着普通宦卫服饰背着药箱的矮个子中年上前了,却是西提辖司的刘大夫,“来,让老刘瞧瞧。”
裴玄素一下子回神,他心紧了一下,但赵关山已和他说:“老刘是我的人,别担心外透。药都是随常备着的,船上就有,私下捡了煎,也不用到外头去。”
“这里的人,除了韩勃那傻小子,都看过大夫的。”
也算阴差阳错。
但那砍断人生的一刀,必定带来的生理和心理上巨创,再加上能挨这一刀没入宫籍的,没几个家里是没出点事的,心理疾病不在少数。
就连赵关山到了今时今日,也不能说,他对这一刀已经一点不介怀。
进来西提辖司的人,除了韩勃是一心扎进来跟他的,其余人基本都看过一段长短不定的大夫。
有人目前还在常年服药。
西提辖司大夫不止一个,常备的。
赵关山也在选人,太疯狂偏激的,哪怕很有能力,他也会剔除走不要的。
留下来的,基本还算正常。
因而,裴玄素还真不算特例。
赵关山一直关注裴玄素,初时看着他还行,就以为不用看大夫。但最近他自己留意着,还有韩勃沈星反映的,他开解裴玄素之余,已经带着大夫来了。
看来还是需要看大夫吃上一轮药啊。
裴玄素犹豫了一下,他确实很想看个大夫,但要是先前,他是绝对想法子拒绝的。
他身上有个不能示人的绝密隐秘。
但时至今日,他现在可以肯定赵关山对他是真情实感。
“老刘的家人在东都北郊四十余里的赵关北坳的朝望坡村,除了你,也就韩勃那傻小子知道。”
赵关山拉着裴玄素到舷窗变,他压低声音和他说。老刘固然收复多年,可信,是心腹,但留的后手和该准备着的,赵关山也不会落下。
他这点东西,今天不知明天事,就不说迟早都是韩勃裴玄素的这些话了。但两人还在提辖司一日,他那些绝对的心腹人手和背后的后手准备,早晚也是给他俩的。
朝望坡村一带是赵关山安置心腹家人的地方之一,还有几个外地的安置地点,他顺嘴也说了。
裴玄素稍稍迟疑,主要他身上的问题,未曾去势阳气刚劲,阉人却基本体质阴寒,脉象上是有些许差异的,高明的大夫是能通过把脉产生疑惑。
但好在他当年涉猎广,会一些医理脉象,他早早为防将来不得已得太医把脉,私下研究过怎么用按截手法临时调整脉相,短时的话,不怕看出下.身问题。
他最终借口去厕间整理一下,阉人多有不方便的地方,赵关山温和:“那你去吧。”
裴玄素把厕间的门锁稳,自己整理了一番,重新出来,给老刘把了两边的脉,确实是有些情志问题。
赵关山看着老刘把了脉,又看开方子,他拿着方子,仔细询问了一番,确定裴玄素不严重,他也就很高兴。
把方子交给老刘,让赶紧去抓了药煎。
“你啊你,还想这么多东西呢,”赵关山长叹一口气,他也年轻过,经历过,他懂,但他语重心长:“身体好了,才有以后,不然想也白想,你要懂啊!”
所想欲做的越多,就要珍重自己的身体,裴玄素不仅情志有碍,他身体还有积攒下来的疲累伤病,这次趁机一起不清了,早晚得积劳成疾。
赵关山没好气:“这次一起吃药给发了出来,正好趁着这几天船程。”
他打了裴玄素的手几下。
裴玄素默默受了,他一直听着,“谢谢你……爹。”
他也不是心如铁石,迟疑了一下,最终学了韩勃的私下的称呼。
赵关山不由笑了,摆手:“别别,我可不能占了你爹的称呼。那个老东西,表面看着温和讲道理得很,实际忒小气了。”
裴文阮表面不说,还自谦,不少批评少年的裴玄素怕他过于骄傲伤仲永。实际言语举止之中,赵关山知他对小儿子最是自豪骄傲。裴文阮是个慈父,两个儿子都疼爱得紧,但小儿子是他亲自从襁褓中手忙脚乱拉扯大,养育谆谆教导成人,看着他成器成才,那种感觉和别人是不同的。
裴玄素默了一会,“……我想他不会不愿的。”
他那么疼爱他,只有衷心感激的份吧?
他不由得忆起昔日父亲捋须欣慰的画面。
家变后,裴玄素这还是第一次提起父亲,没有排斥,只有淡淡慨然和感伤。
但赵关山还是不同意占用老友的称谓,裴玄素就说:“那喊父亲,或大人?”
大人除了上官,也是时下儿子对父亲的私下称谓。
至于父亲,会偏正式偏明面了一些。
大人正好合适,也不怕引人瞩目。
赵关山笑道:“好,那就大人!”
裴玄素这么大的人了,耶耶这些小儿称谓,他别扭也喊不出来。
赵关山和裴玄素并肩往外走,他停住脚步,转头望身侧的人。裴玄素脸色很差,情绪也提不大起来,但青年身量颀长肩宽腿长,素银赐服黑色披风在身,自有一襟内敛不怒自威的岿然气度。
赵关山拍拍他的肩,这身姿能耐,真真好儿郎啊,他有长辈的满意,又有欣然,他不由感慨:“我这辈子,有你、有韩勃两个,也算是有儿子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