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霁,云层开了个洞,阳光就从云缝里漏出来,倾泻大地,林岫浩然,山石上的水珠如破碎的琉璃,闪闪发亮。
谢兰修皮肤白皙,他耐心地捡起被小孩哥丢掉的木偶,拍干净泥水又交到他手上,抿唇朝他笑着,气度温和从容。
此时的他,就好像发亮的山石,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悄然无声撩人心弦。
姜瑶手上的动作一顿,忽而福至心灵:谢兰修现在也称得上是个少年郎了。
她扬起下巴,不假思索地对众人道:“父母之言媒妁之言,我哥哥呀,早就定亲了,两人情投意合,就等着嫂子及笄,八抬大轿娶过门。”
第91章 三年之约
姜瑶知道, 谢兰修这样的小郎君,一向是很讨小姑娘喜欢的。
出身高门大户,生得芝兰玉树, 仪态端庄温雅,他待人一视同仁。
无论是对待贵族还是寒门贤士,他都能做到谦谦有礼, 不卑不亢,年少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加上英国公早年间为他经营,令誉闻达天下。
在京城中,喜欢谢兰修的姑娘不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每次宴会,只要姜瑶稍不在意,让谢兰修落单,他准会被姑娘家们搭讪。
乌鬟如云、锦缎华服的姑娘堆在他的身边,红着脸跟他说着话。
他身边从来不缺女孩子。
苏培风常对姜瑶说:“每次回家, 我家的姊妹们总是闹着托我给兰修带东西, 还向我打听兰修在东仪宫里的情况……”
姜瑶警告她:“你最好别说把我宫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说出去。”
苏培风心虚地避开她的目光:“阿昭,谢兰修已经十六了, 也该定亲了,他不可能一辈子不娶妻。”
她悠悠地道:“你猜呀, 怎么样的姑娘会被选中为兰修的未婚妻呢?”
男子二十而冠,世家贵族的公子十五过后就会安排通房, 家人也会为他物色姑娘家, 等他成年,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谢家三个孩子的婚事之所以耽搁,是因为英国公逝世,几人尚在孝期,谢家父母也不好给他们定亲娶亲。
还有半年……
姜瑶有些怅然,半年后,孝期一过,谢兰修是不是要有可能和别人定亲了?
姑娘家们听见谢兰修有了未婚妻,便纷纷感叹说真可惜,转而又聊起了些别的。
日暮之时,万丈霞光,残阳似血,山峦如墨,长风吹过林壑,山谷草木惊起绵长的回响,似风的悲鸣。
屋檐下悬挂的骨铃叮铃铃作响,勾动无限思绪。
雨后山川的夜晚,宁静又安详,垂落的天幕,好像母亲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山村。檐下鸟雀归巢,远处柴门犬吠,炊烟袅袅,薄雾蒙蒙。
女孩子们四散而归,各自回家。
姜瑶支着一根拐杖,走到门前。风吹动她额上的碎发,颇为清爽。
小孩哥玩累了,趴在屋檐下的长板凳下就睡了。
谢兰修干了一天的活,也累了,坐在屋檐下,望着远方的天空发呆。
见姜瑶出来,连忙扶着她在小板凳上坐下,“阿昭怎么出来了?”
“来找哥哥。”
在谢兰修伸手过来的时候,姜瑶看到了他的手腕,“兰修手上的念珠呢?”
谢兰修手腕上,那颗原本是他祖父为他从半山寺求来的念珠早已经不知去处。
逃跑途中,谁还会保管好这种东西,或许不知道在哪里遗失了。
谢兰修想起,昨日本就是因为念珠的红绳毫无征兆得断裂,他才会冒雨前来半山寺,误打误撞,救了姜瑶。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温和,断裂的护身符,救了姜瑶,也算是神佛显灵,庇护了她。
他不知道为什么,伸手覆在姜瑶的发顶,“没关系,一个小物件罢了。”
他祖父留给他的护身符,怎么能说是小物件。
姜瑶解开手上的珠串,系在谢兰修的手腕上。
“哥哥,你以后就用我的吧。”
姜瑶的念珠,是林愫给她求的。他们两个的护身符都是家中长辈从半山寺求来的,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阿昭,这……”
“收着吧,这是我欠你的,我让我爹再去为我求一个就好了。”
前世,谢兰修曾经将他手上的护身符送给姜瑶。
姜瑶现在又把自己的护身符送还回去。
是物归原主,还是兰因絮果?
姜瑶单手支起腮,抬眼望山。日暮夕阳,向来不是什么好意象,晚霞落在她的睫毛上,不知不觉,她的目光中染上了淡淡的愁绪。
谢兰修问:“阿昭心情不好吗?”
徬晚的风很舒服,姜瑶被吹得有些倦怠,伸了个懒腰。
“想到了一些事情。”姜瑶收回了目光,“兰修,你在东仪宫住得开心吗?”
每日和她同窗学习,一起练剑习武。偶尔闲暇,聚会玩闹谈笑。
冬去春来,已经两载有余。
“当然。”谢兰修答道,“能在东仪宫和阿昭一起学习,得伍夫子指导,兰修受益匪浅。”
“就只是学习好吗?”
“阿昭对我们都很好。”
姜瑶对身边的人都很好,伴读们的吃穿用度,都和姜瑶等同,姜瑶从来不会苛待了谁。
每次南北藩国供奉,她从姜拂玉那里挑了好的,都会拿出来分享给他们。
英国公去世后,姜瑶念及谢兰修要继承英国公继续编撰南陈史,肯定要和史官官员有联系,于是下令允许外官可以进出东仪宫,方便谢兰修接见史官。
姜瑶问:“那,你想要一直这样住下去吗?”
“如果可以,我们当然想要一直住在东仪宫,像现在这样。”
“不是他们,我问的是你。”
谢兰修倏地抬头,情不自禁间脱口而出:“公主殿下……”
姜瑶连忙打了个哈哈,“最近《南陈史》第十二卷也快封卷了,上次我去兰修厢房,看里面书卷都堆满了,还要时不时接待史官,你那地方太小了,要不暂时挪到元仪殿来?”
元仪殿,历代太子妃居所。
她眼睛一眨一眨,像是无心的说笑,又像是故意的试探。
谢兰修愣了片刻,下意识摇头:“没事,我跟阿寒说了,他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我可以先把卷宗堆到他房里。”
“他那房间能有多大?”姜瑶说道,“而且你俩住对门,下雨天跑来跑去也不方便。”
“我觉得还好呀。”
姜瑶默然片刻,扭过他的头,让他和自己对视,“兰修,你懂我是什么意思。”
她眸子中倒映着谢兰修的身影,像是许诺一般,无比郑重地说道:“我现在这个身份、地位,加上我爹娘给我的宠爱,无论我想要什么,我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得到,但是我不喜欢……强人所难。”
山风拂过,天边闪烁着三两小星。姜瑶的声音轻轻随风飘过。
有什么东西,在谢兰修心底炸开。
迟钝地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时,谢兰修心脏砰砰跳动起来。
突如其来的惊喜,冲得他头脑一片空白,他激动地想要雀跃高喊。
他似乎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高兴过。
可是很快,情绪狂轰滥炸后,冷风一吹,又渐渐归于沉寂。
谢兰修几次张口,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这个许诺,太过沉重。
他不知道,是任性小公主的一时兴起,想要玩弄一个人的感情,还是真心实意的发问。
小公主今年才十二岁。
她年纪太小,还不懂事。
她喜欢的东西,也会随着年龄的成长逐渐改变。
她现在想要他搬进元仪殿,但或许今后有一天,《南陈史》修撰完毕,他没有继续住下去的借口,或许又得重新搬出来,把元仪殿腾出来换给其他需要用的人。
正如她所言,她是尊贵之人,有什么东西得不到的?
轻易得到的东西,她会珍惜吗?
他想起第一次遇见姜瑶的时候,琉璃灯照亮宫道,刚刚回宫的小公主拦下出宫的他,笑着说与他有缘,希望以后能与他常相见。
后来呀,他就在文库中日复一日地期待着,等了很久,只能看着她放飞的纸鸢出神。
当初她简单的一句话,让他期待了一个月。
今天的一句话,也可以轻易要了他的一生。
姜瑶读不懂他内心的起伏,却看见了他逐渐暗淡的目光。
姜瑶低头看着自己的小手,心想自己这个年龄,确实不大具有说服力,连小郎君都哄不好。
其实,重生回来那年,她才八岁,谢兰修十二岁,她的目光,就已经落在他的身上了。
他们的缘分,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她笑了,“兰修呀,你再等等,还有三年……”
还有三年,她就及笄,年满十五。
“等我三年,好不好?”
三年的时间,不会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