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在说这话的时候,还得不时观察林愫的神色,生怕自己行差踏错,令郎君不悦。
林愫神色温和,在旁边的石凳落座,微笑着注视他们两人,目光放在谢兰修身上:“谢三郎君不必多礼,我的宫中没那么多规矩,公主殿下也不喜欢拘礼,你在这里就当是自己家好了。”
谢兰修忙道:“兰修明白。”
姜瑶抿了一口茶,小心翼翼地去看林愫。
姜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她进宫时和谢兰修说的话,不会被哪个不长眼的漏给林愫听了吧?
她思索着这个可能,有些心虚地问道:“爹爹,你刚刚抛…那茶杯……”
林愫说道:“闲来无事,在练习一种新学的把戏,本来想着皇太后生辰时讨巧哄她开心,正巧碰见阿昭回来,让阿昭先看到了,阿昭觉得怎么样,喜欢看吗?”
皇太后的生辰的确快到了,但此时碰见他表演这把戏,这应该不只是巧合这么简单吧?
姜瑶默了默,道“……喜欢。”
林愫又温和地问谢兰修:“三郎君觉得如何?”
谢兰修自是应和道:“兰修大开眼界。”
林愫抚掌笑道:“那下次三郎君再来,我练个难度大些的。”
姜瑶听得一阵汗颜,“爹爹,要不我们还是养只狸奴吧。”
……
谢兰修饮了一口花茶,看着茶杯中漂浮的花瓣出神,入口时才发现,这花茶居然是甜的,清香动人,沁人心脾。
他有些惊讶,似乎想到了什么,竟是忍不住垂下眼眸。
这微妙的情绪落在了林愫眼里,“这茶不合三郎君口味吗?”
“啊?”谢兰修被喊得一惊,“不是!”
“何必这样一惊一乍的,我很吓人吗?”
林愫微笑着,他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足够温和,用这样大语气和谢兰修说话,这孩子应该不会感觉到负担。
谢兰修连忙放下茶杯,“没有,只是兰修想起了些旧事,心思浮动罢了。”
林愫笑着,这位谢三郎君不愧是他那老师手把手养出来的孙子。
虽然性情方面称得上是端方而雅,可要深入探究,便可发觉这人竟然有些呆呆的。
养过孩子的人都知道,孩子纯白如纸,一个孩子心思深重与否,全都要看大人们给他们灌输什么。
这孩子天天跟在那位老人家身边,心思坏不到哪里去,只是太过拘束,限制了天性,被和他这个年纪格格不入的礼制束缚,他又还没有学会像成年人那样子变通,导致整个人都有些别扭。
林愫目光悠悠,转向谢兰修的手腕,那里系着一颗木刻的念珠。
林愫之前就注意到了这个装饰,他凝视片刻,问道:“谢三郎君手腕上这颗珠子是?”
“这个是祖父在城外半山寺为兰修所求。”
谢兰修把茶杯放下,解释道:“年幼时父亲离京任官,母亲随父亲远行,当时兰修年幼,不宜长途跋涉,便留于上京,由祖父照料,这是祖父在兰修周岁时出城为兰修求来的念珠,就相当于是平安符,有消灾之意。”
林愫似乎想到了什么,笑着问道:“也就是说是三郎君从小佩戴在身上?”
“自周岁起系于手腕,从未离身。”
听他问到念珠,谢兰修也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腕,他雪白纤细的手腕上,那一抹红绳十分显眼。
念珠乃木制,这算不上是什么值钱的饰品,他日日佩戴,只是顾念英国公的心意罢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林愫忽然对这颗念珠起了兴趣。
听他们讨论起这粒念珠,姜瑶也朝谢兰修手腕上看了过去。
她对这颗珠子在熟悉不过了。
上辈子,谢兰修曾经这颗念珠系在自己手腕上,直到她死时,也一直佩戴在身边。
“我知道殿下不信神佛,只求这个平安符,能够给殿下带来一丝希望……”
“兰修心有不甘,陪殿下走了那么久,却不能得见殿下君临天下那日,只求此物代替兰修长久陪在殿下身边,这亦是臣私心,只愿今后殿下得见此物,便时时能想起兰修……”
姜瑶耳畔掠过一些隔世的声音,想起旧事,姜瑶忍不住垂下眼眸,看着茶杯上的倒影出神。
林愫忽然转向她:“阿昭喜欢吗?”
“啊?”
姜瑶没有想到林愫会喊她,立刻回神,手一抖,茶水差点撒了出来,只听林愫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果喜欢,爹爹也去给你求一个来。”
“阿昭的平安锁也不能一直带到长大,可以换一个轻便点的平安符,像谢郎君那样的正好。”
姜瑶有些怔神,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下意识答道:“也好……”
……
林愫似乎和谢兰修聊得很投缘,事实上,只要林愫愿意,他和谁都很能聊得来。
先是问了英国公的身体,然后又不动声色考核了一遍谢兰修的学识,最后说到他现在正在编写的《南陈史》。
谢兰修刚刚开始还有些拘束,后来被林愫引着,渐渐也就放开了,几个人喝着茶吃着点心,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下午。
林愫心想他问得也差不多了,转头顺手敲了敲姜瑶的头,“兰修蕙质兰心,我们家阿昭以后可要多多和他相处。”
再多多向他学习。
林愫向来相信自己看人的目光,谢郎君心思明亮,风格秀整,谨思慎行,在世人赞誉中守护本心,不骄不矜,是为君子。
姜瑶和他交朋友,林愫很是放心。
唯一不妥之处,反而是担心姜瑶那个反骨的将他给带坏。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林愫得给两个孩子留点相处时间。
林愫怕自己在,他们两个人放不开,便提出要去见姜拂玉,留两个人在凤仪宫中。
姜瑶抱来棋具,就在小桌上摆开棋盘,和谢兰修在一片石榴花下下棋。
午后阳光将温暖的树影投落到他们身上,万籁只余风过草木的簌簌声,两人一步一步地走着棋局。
重生之前姜瑶和二十岁的谢兰修下棋,输赢参半,重生之后的姜瑶和十二岁谢兰修下棋——姜瑶觉得自己有点欺负人。
几盘过后,胜负显而易见,谢兰修局局落败。
他也不恼,输得坦坦荡荡:“兰修学艺不精,比不得殿下。”
他这样说得姜瑶都感觉自己有点胜之不武。
姜瑶笑着将棋局打乱:“兰修,不如我们换一种玩法。”
姜瑶将五子棋的玩法教给了他,谢兰修领悟能力极强,立刻就明白了规则。
这种小学生互啄的弱智玩法,和被誉为风雅的围棋完全不一样,不用过脑思考,能赢与否不在于棋力如何,全靠眼力和灵机一动,两个人刚开始玩便投入了进去。
几局下来,两个人势均力敌,有输有赢。
谢兰修一时兴起,取一黑子放于棋盘上,展颜微笑道:“阿昭,我赢了。”
无论是重生前还是重生后,姜瑶都难得可以看见谢兰修真正开怀的笑容。
其实,和上辈子姜拂玉对姜瑶寄予厚望一样,谢家人同样看重谢兰修,着力于培养谢兰修。
在谢家这一辈的几个兄弟中,老大摆烂,老二身故,老四不懂事,全家上下只有他这个谢三郎能看得过去。
和姜瑶不同的是,谢兰修足够争气,能够做到满足几乎所有人心中的期望,成为世人赞誉的完美君子。
可本质上,他和姜瑶都是一样的人。为了保持世人眼中年少老成、懂事知礼的形象,他从来不会和同龄人一样玩耍,以至于很多人都忽视了他的真实年纪。
此刻这点无意中显露在外童心让姜瑶心念微动,凝视着他的笑容有些忡然。
谢兰修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姜瑶不高兴了,握着棋子的手一僵,有些无措地怔愣着,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收回去好。
姜瑶连忙说:“我又不是输不起,兰修赢了就是赢了,你这是瞧不起我的意思吗?”
谢兰修忽而发觉,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放肆地玩耍。
待在公主殿下身边,他似乎可以很轻松,不用去想祖父寄予在自己身上的厚望,也不必去思考《南陈史》下一卷该怎么写。他要思考的,只有眼前和殿下的棋局。
他忽然福至心灵,竟是脱口而出道:“多谢阿昭。”
姜瑶一愣,抬头望去,只见谢兰修双颊已经红了,他垂下头,不敢和姜瑶对视。
小郎君的脸红的模样令姜瑶忍不住心生怜惜,抿唇笑道:“这都哪跟哪,用得着说谢我,你如果喜欢这样玩,我们再来一盘。”
……
林愫去了景仪宫。
姜拂玉已经两天没有来过凤仪宫了。这两天里,林愫和姜瑶都没见到姜拂玉的影子。
林愫心知她不愿意见自己情有可原,可她居然连姜瑶也不见,的确有些怪异。
此时,姜拂玉单手支额,靠在书案前闭目短暂休息。
昨夜休息不好,今日更是头痛欲裂,今日勉强上朝,可这堆积如山的政务,她一点也看不进去。
白茵于心不忍,“陛下,身体要紧,不如先去休息吧,这些奏章可交去翰林院,令学士们代为处置。”
姜拂玉摇头,睁开眼睛想要去握笔,却猛地撞见一人站在殿前。
林愫眉头微皱,一眼就断定,“你病了?”
说着,他快步走上去,想要握住她的脉搏,姜拂玉侧身甩开了他的手。
“风寒引起的头疼罢了。”姜拂玉说道,“御医已经来看过了,也开了药方,按时服用,几日便可痊愈。”
难怪她这两天都没去凤仪宫,原来是病了。
林愫在书案前立了片刻,转身对白茵道:“你们都下去。”
白茵看了姜拂玉一眼,姜拂玉摆手,示意让她听林愫的话,带着宫人们退下。
姜拂玉松开了揉在眉间的手,因为头疼声音带着些疲惫,“阿昭那边的情况如何?”
“都生病了就别再勉强支撑了。”
林愫绕到她的身边,在宫人退下去的瞬间,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你——”
姜拂玉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会这样做,猛地睁大眼睛,瞪向林愫,气急之下,甚至想要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但触及他的眼神时所有的情绪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