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小子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姜瑶总算放弃。
此时的姜瑶才八岁,而上官家的家主也不是上官寒。
就算两边要暗度陈仓,也是上官究和林愫之间的事。
姜瑶想到自己那柔柔弱弱、性情温和的爹爹,居然也开始暗中勾结商贾,心中感到不可思议。
也不知道,林愫在水榭中和上官家交易了什么。
私心上想,姜瑶想要林愫一直保持纯粹心性,世道浑浊,保持本心不易。姜瑶想要爹爹不染纤尘,这种丑恶的事情,她来做就可以了。
但若是林愫有朝一日真的学会了筹谋,姜瑶也会感到高兴,因为爹爹终于学会保护自己了。
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下,姜瑶喜忧参半,蹲在水边惆怅叹息。
上官寒见公主姐姐不说话了,便又默默拿起一块小点心,慢悠悠地啃了起来。
水流哗哗,在她们身侧,流淌不息。
就在此时,姜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四郎,别跑那么快!”
姜瑶蔫地回头,身后的一个小坡上,有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正往下冲,将后头追赶的宫女和哥哥甩得远远的。
他跑得飞快……然后摔得也飞快。
草坪上,忽然出现了一块阴险的小石头。
孩子跑过的时候,这块可恶的石头狠狠地暗算了他,并且给他好好地上了一课“走路要看路”。
他脚下一拌,整个人跌了出去,像个轱辘轴一样在地上翻滚转动,最后停在了姜瑶面前。
姜瑶眨巴眨巴眼睛,默默拉着上官寒后退了好几步。
那小孩看起来小小的一只,但是嗓门贼大,张口就“哇”一声哭了起来,“娘~”
一个十多岁的小郎君与几位宫女急匆匆跟了过来。小郎君半跪在地上,将孩子扶起,连声哄道:“四郎别哭,哥哥在这呢,摔到哪儿了?”
可那小娃娃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那样,脸色憋得通红,扯着嗓子乱号,引得附近的人纷纷侧目。
小郎君只好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细声哄着,孩子好不容易终于稍稍安静了一些。
他舒了口气,抬头时正巧和姜瑶四目相对。
“殿下?”
谢兰修动作一顿,他是没有想到,谢小四这一摔居然摔到了公主殿下的身边。
姜瑶眨眨眼,“好巧呀,你也带弟弟玩呀?”
正在吃点心的上官“弟弟”停顿片刻,忍不住觑了姜瑶一眼。
谢兰修解释道:“父亲随陛下去拜会太后,母亲方才去了更衣,四郎暂且交由我来照看。”
姜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就好比父母没空照看小孩,临时让自家别的孩子顶上,大的看护小的。
姜瑶皱了皱眉头,“怎么是你一个人照看弟弟,你不是还有两个哥哥吗?”
谢兰修抱起谢小四,轻轻地给他拍打衣角的灰尘,一边跟姜瑶解释道:“大兄一入琼华殿便不见了踪影,至于二兄……”
“刚刚琴声停了,莲花落在了二兄面前,他被人拉上去作诗了,”谢兰修目光转向高台之上,“就在上面。”
……
高台之上,一个面如冠玉的白衣少年正颤抖着握着毛笔,看着眼前的白纸头晕,眼前一阵阵发黑。
人活两世,谢鎏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居然真的有晕纸的人存在!
主持曲水流觞的司礼点上了一支线香,笑容温和,“请谢二公子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以‘南山’为题,赋诗一首!”
南山,什么南山?
他笔尖的墨水掉落,在白纸上晕开。
救命,谢鎏在心中呐喊,他压根就不会用毛笔呀!
第55章 老乡见老乡
谢鎏哆哆嗦嗦地看着燃烧的线香, 笔尖都在颤抖。
曲水流觞,四周宾客一边互相推辞,说不希望莲花流到自己身前, 一边又眼巴巴盯着那莲花,心里非常希望莲花路过自己面前的时候琴声能够停止,让自己也有光明正大在众人面前炫耀文采的机会。
十六岁的少年, 正是最为年轻气盛之时,渴望扬名立万。
谢家二郎在猝死之前,心怀凌云志。
座上抚琴的那位少年,可不是随便从乐坊请来琴师,那是王家的六公子王川息,亦是正经八百的贵族子弟, 以擅琴而著称,指法变化万千,一曲《高山流水》惊鸣四座。
穿越而来的谢鎏不知道,王家六郎和“谢鎏”本人相识多年。
——如果知晓,谢鎏刚刚肯定掉头就跑, 根本不会傻乎乎的往前坐凑热闹。
作为好友, 王川息当然知晓谢鎏在谢家的处境,论出身, 谢鎏非长子,无法继承爵位;论才华, 谢鎏也远不及被英国公亲自教导是谢三郎那般出众,在谢家的群星璀璨中被埋没, 甚至要被弟弟压过一头。
为此, 谢鎏一直心中苦闷,渴望有朝一日能够脱颖而出, 让人提起谢家,想到的不仅仅是清流的英国公,不只是铁面无私的谢知止,也不仅仅是年少才子谢兰修,还有他这个努力上进的谢二郎。
于是今日曲水流觞,王六郎奏琴,不介意顺水推舟送他个机会,一边观察着小莲花走向一边把控节奏,只待那小莲花在谢鎏身边流连之际,按住了琴弦。
琴声戛然而止,尾音颤颤,莲花在谢鎏面前打转。
彼时谢鎏刚抿了半口果茶,高朋满座齐齐回头,诸多目光霎时落在他身上,他吓得差点把含着的茶喷了出来。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谢鎏被司礼拉到了台上。
王六郎温和地看着谢鎏,目光里全是少年间最纯粹的感情——好像在对他说:“好朋友就应该互帮互助,都是我应该做的,不用客气。”
谢鎏:你这个老六!
……
谢鎏握着笔光在上面抖了半天,啥也没干,那柱香就已经燃烧了大半,其余一小截摇摇欲坠。
虽然没有规定诗的格律,随意发挥就好,但耐不住谢鎏是个压根不带原主任何记忆的魂穿,简直就是个行走的文盲。他憋半天都写不出来半个字。
谢鎏正在思考要不要一晕了事,反正他这具身体也说不上强健,情绪紧张激动之下猝然昏迷,这也是说得过去的。
可是他的目光扫到了台下,谢兰修正抱着自家小四,谢小四双眼含泪,抬头眼巴巴地望着他,谢鎏眼皮子疯狂跳动。
虽然谢鎏不要脸,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在两个弟弟面前丢脸,何况他的身体深处还余留着原主不服输的残念,在意识到他想要昏迷了事之后,那个残念一下子就把他的精神气给提了起来,硬生生给他吊着一口气,就是不让他倒下。
谢鎏快要哭了。
想想自己亲娘那风风火火的模样,要是他真的一晕了之,只怕谢老三要倒霉了。
没有办法了。
谢鎏强作镇定,长呼一口气,将笔撩在一边。
众人露出疑惑的表情,有人道:“谢二郎为何弃笔,是不是无法成诗?”
就连那个抚琴的少年也忍不住望向这边,神色担忧。
下一刻,只见那位白衣少年一拍桌案,翻身站了起来,白衣袂飘飘,凤眸微眯,一派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挥袖,满腹豪情壮志地道:“何须笔墨,我自可吟诗!”
直接将心中所想化为诗句吟诵出来,可比落于纸间的文字要难得多了。用笔写下诗句尚可稍加思索,抄录修改,可直接诵句成诗则需要一气呵成,十分考验人的文思。
周围人听了这话,不由得夸赞谢二郎不愧是这个少年郎真是好勇气。连王川息也露出了欣赏的目光。
然而谢鎏心里的想法很简单——他怕自己写出来的那些狗刨的字侮辱了谢家门楣,回去后他爹和他祖父要将他这个逆子逐出家门!
他将颤抖的手拢在广袖之下,向前一步,抬手仰视四周高朋满座,开口道——
“种豆南山下……”
谢鎏告诉自己,稳住,起码气势上不能输。
作诗不会,但是他九年义务教育的底子还在。题为“南山”,那他挑一些带着“南山”的诗背下来就可以了。
谢鎏:谢谢你呀陶渊明!
此时,下面的姜瑶正在介绍上官氏和谢兰修认识,“他是上官寒,江淮人士,今日入宫,我爹让我带着他过来玩。”
她说着,又敲了敲上官寒的脑壳,“这是谢氏三公子,字兰修,叫哥哥。”
上官寒温吞地道:“谢哥哥好……”
上官氏,出身江南,谢兰修涉猎广泛,一下子就将上官寒的出身猜了个七七八八。
十分谨慎地问好道:“见过小郎君。”
正说话间,上面念诗的声音扩散开来,姜瑶身子一震,仿佛受到了灵魂的召唤,倏地站起身来,眼光直直地望向那高台之上的人。
谢兰修注意到了不对劲,疑惑道:“公主殿下?”
……
姜瑶已经穿越来这个世界十六年了。
对于穿越过来那个世界,说没有怀念是假的。
虽然她在这里金枝玉叶,锦衣玉食,不用为权势地位烦忧。
但是如果让她选择,她还是更喜欢从前那个人人平等,遵纪守法的时代。在那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随意陷害一个人,每个人都能够安心得活在这个世界上,做恶之人迟早会被绳之以法。
有网络、手机、汽车、飞机,生活便捷,一个人哪怕出身低,也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
穿越十六年,姜瑶以为自己已经快要把那个时代的一切都忘得差不多了。
可猝然听见乡音,这次连续的词句,竟是在一瞬间激起了她的记忆,许多片段在脑海中复苏。
“种豆南山下……”
姜瑶怔愣了,竟然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的声音默念了起来,就好像当年她还在学校中念书一样跟读:“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是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姜瑶目光深邃,看着台上念诗的少年,一瞬间似乎明白什么。
“公主殿下,你怎么啦?”
姜瑶回过神来的时候,谢兰修已经喊了她几次。